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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事件始末(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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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国王、真理还有我的名誉,您要刊登我的信,我已签名,如果您觉得在这件事上被人利用了,这会补偿您的自责。先生,我向您致意。

让-雅克·卢梭

1766年4月7日武通[37]

4月10日,该报发表了卢梭的来信,未道歉,反而变本加厉,4月17—19日发表伏尔泰的信,24—26日又有两封“攻击力很强的信”[38]。卢梭遂将之归入敌人的阴谋:“至少六个星期内,英国报纸对我是恭敬的,最近改变了口气,对我轻视,虚情假意。”[39]他对英国的好印象全无,厌恶那里的污浊气,“英国人希望被骗,不了解他,却要评判,毫无正义心”[40]。

第四个问题是年金风波。休谟得知卢梭生活不宽裕,但仍然拒绝普鲁士和法国国王的资助,于是他想施以援手,为之向乔治三世申请年金。1766年1月,在加来时休谟曾征询他的意见,卢梭说要听一听基斯的建议,基斯来信说要感谢休谟,他是“好人大卫”(BonDavid)。[41]因联络人康维将军生病,此事耽搁,5月3日才有眉目,卢梭首先要向康维表明申请的意愿,但在猜疑中,他以为休谟想以此害他,遂断然拒绝。康维告知休谟,休谟又惊又气,耐着性子劝他接受,并就伪信一事再次道歉,卢梭不予理会,反而斥责他:

您的慷慨让我感动,带我来英国,表面上为我寻找避难地,却是羞辱我……我不愿跟您交往了,不接受您为我争取的好处,再见吧先生,祝您好运……这是您最后一次收到我的信。[42]

第五个问题是卢梭在伦敦见到了宿敌特罗尚的儿子。特罗尚赞赏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遂将小特罗尚送到格拉斯哥大学跟随斯密学习。1766年1月,小特罗尚取道伦敦回瑞士,任教于格拉斯哥大学的埃利奥(Elliot)在伦敦有房子,小特罗尚住在那里。[43]卢梭陪同休谟到布肯汉姆街(Bugham)拜望他的苏格兰同乡、经济学家斯图亚特(J。Stuart),埃利奥和斯图亚特两家相距不远,遂冤家相逢。与此同时,卢梭发觉信件常被人私下拆开,报纸上总有他的新闻,所以认为小特罗尚是日内瓦派来的间谍,卢梭又得知休谟经常到埃利奥家,心中悲愤。[44]小特罗尚注意到卢梭的反应,并转告父亲:“我在伦敦时,卢梭与休谟来了,他痛恨我的名字,以为我来伦敦是为监视他……他还问休谟,我们家是否有力量在伦敦祸害他。”[45]

第六个问题是信件转交的麻烦。18世纪信件投递周期长,逢上坏天气更慢,读写之间有一块想象的余地。1766年5月19日,卢梭给勒尼(Lenies)写信,6月10日才到达。6月14日,培鲁写于瑞士纳沙泰尔的信,半月后身在英国的卢梭才收到,他原以为培鲁不想回信。更糟的是,信件有时会丢失。6月28日,卢梭抱怨不久前给伊维农(Ivernois)的信半路上丢了。[46]当时的英国,外埠来信要求收信人付邮费,卢梭因经济困难拒绝签收,休谟获悉后,出钱替他收下这一类的信,拆阅后,若有重要的就转交给他。休谟本是好意,卢梭想到不久前丢的信,不免怀疑休谟在窥探他的隐私。孤立的事在沉郁的精神里有了确切的因果联系:“我收到您的信,它被拆开过,又重新封好,是休谟给我的,他与江湖骗子特罗尚的儿子联系密切……与我在巴黎的敌人交往频繁。”[47]

至此,卢梭的心理已失控。1766年4月中旬他持续向友人写信揭发敌人的卑劣,致信维尔德兰夫人时将休谟纳入阴谋,致信拉图尔夫人(BoydelaTour)时说休谟企图毁坏他的名誉,致信同姓朋友卢梭(F。H。Rousseau)时怀疑休谟筹划了更多的阴谋,致信罗斯(Rose)时斥责那一伙是“戴面具的猴子带领的一群顽童,溅了他一身泥水”[48]。在孤独与惶恐里,他陷入悲观的宿命论:

似乎从童年起,命运就为我布下陷阱,让我长期以来轻易跌落。生来轻信,一旦明白,我迅速走向另一个极端……厌恶人类。[49]

1766年5月10日,卢梭的阴谋图已趋完整。那天,他给三个人写信,致马勒泽尔布的长信中历数阴谋的罪证,“开始于1762年,由伏尔泰、休谟、达朗贝尔、特罗尚、舒瓦瑟尔公爵、巴黎大主教博蒙等人谋划,休谟是主角,他道貌岸然,居心叵测”,为此卢梭要退出公共交往,今后不再看报;给德吕兹夫人的信里,他描述了武通的住所,抱怨英国气候;致信培鲁时,他将伪信的罪责归于达朗贝尔,“我了解他的风格,这封信像我亲眼看他写的”[50]。7月10日,他写了一封万言书(八千余法文词),历数1762年以来所受的迫害,指责休谟策划阴谋。[51]米拉波是《爱弥儿》的热心读者,得知纷争后力促息事宁人:“休谟可能有不周之处,却是好人,温和恬淡,不拘小节。”[52]此时,没人能说服卢梭,他已决心与社会隔绝,全力撰写《忏悔录》,以表明他的善良天性,揭发敌人的恶。被害心理是精神异常中对假想敌人的反击,不合常理又难以预料,休谟被动应付,有些慌乱,他向朋友诉说冤屈,责备卢梭的不可理喻,以及沃波尔的鲁莽。[53]

这件事像以前法国佩剑贵族的决斗一样四处传播,引起种种推测。一位亲历者写道:“那个哲学家和来自北方的休谟的矛盾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54]巴黎地区有影响的沙龙,包括霍尔巴赫沙龙、勒皮纳斯(Lespinasse)夫人的沙龙时常讨论,爱尔维修、尼维农公爵、莫尔莱、杜克洛(Dulcos)、杜尔格(Turgot)等哲学家或政治家想知道前因后果,法国南方的《阿维农邮报》(Cnon)期待各自公布来往信件,英国国王也希望了解详情。[55]

既然没有和解的可能,维护名誉就显得紧迫。1766年7月,休谟向霍尔巴赫寻求对策,霍尔巴赫随即在自家沙龙讨论;不久又致信布莱尔(Blair),斥责卢梭是卑劣的恶棍,“与有才能的人争论是危险的”[56]。7月4日,休谟决定撰写他们的交往始末,请求达文波尔到卢梭的住处,将他写给卢梭的信誊抄一份,8月休谟完成草稿,即《告白》一文,起初在熟人间传阅,对于能否出版,休谟犹豫再三:

卢梭是恶棍、疯子,或兼而有之……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公布信件……我的行为会为我博得名声,他的行为将使他身败名裂,他的作品也将毁灭。本来就浪得虚名,当作者的品质一落千丈时,对作品的评价自然会下降。我担心我会被迫公布这些文件……没理由害怕令人长期不快的争论。[57]

七年战争后,英国力求修复两国关系,休谟在法国有良好的名声。1749年9月3日,孟德斯鸠说自己怀着极大的愉悦读完休谟的《论人类的精神》,这本书“只能出自一个有哲学思想的人”[58]。1759年,苏亚尔(J。-B。-A。Suard)翻译休谟《英国史》的段落,在《法国信使报》上发表。1760年,百科全书派的中坚力量莫尔莱(Morellet),被关押于巴士底狱期间希望书报总监马勒泽尔布给他带书,包括塔西佗的作品、斯塔勒(Stahl)的化学论文,以及休谟的《英国史》(六卷英文版)和《哲学论文》(EssaisPhilosophiques)。[59]自1763年10月,休谟担任英国驻法公使赫尔福德(Herford)的秘书,任职不久,去枫丹白露宫例行公事,“在一片阿谀声里受到破格的吹捧与不虞之誉,达官贵人的殷勤与赞美与我何干?来自女士的另当别论,蓬巴杜夫人从未对任何人说这么多话”[60]。

答应帮助卢梭之前,休谟意识到这不是小事,于公于私都不能懈怠。虽尽力而为,却不能说他们的交往是真诚的。批评者察觉到,“肥胖的休谟自豪地向外界介绍卢梭,像是驯兽员,又像展览会的讲解员”[61]。自交往之始,休谟发觉卢梭性情敏感,“表面和蔼,心中却不高兴,他对社会的厌恶不是装样子,独处时也不快乐,他宁愿忍受落寞”。等卢梭去武通后,休谟又提到他的怪性情,“读书不多,没有足量的知识,却会感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敏感,但他从中得到的是痛苦,不是快乐”。[62]卢梭在武通安顿妥当,休谟希望就此结束口是心非的交往,“这个人中怪杰好不容易离开我们,我不期望得到他的友情,尽管他说若在伦敦或爱丁堡定居,每年会徒步来看我”[63]。

休谟陷入纠纷,混乱的舆论使之进退两难,就向朋友征求意见。布弗莱夫人对卢梭有所袒护,但她又宽慰休谟,说他不是告密者,“卢梭的言行不会伤及他的名誉”;她得知休谟执意要发表《告白》后十分不满,“卢梭的心已伤痕累累,理智不能控制情感,休谟的方式是对付敌人的”[64]。休谟没有改变初衷,只是在其中删去布弗莱夫人的名字。霍尔巴赫建议印行一部分,在朋友间辨明是非即可;伏尔泰不赞成出版,“那会有损于哲学的声誉”[65]。达朗贝尔前后有所摇摆,起初他担心公开文人的矛盾会引来讥讽,劝休谟三思。不久,他听休谟说卢梭指责他写了“那封以普鲁士国王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的信”,而在卢梭的《回忆录》里,他和休谟可能是主角,达朗贝尔转而赞同出版,“但要待其再次反击时”[66]。英国同胞的意见同样让休谟不知怎么办。沃波尔未公开道歉,但对自己的鲁莽有所愧疚,就允许休谟在《告白》中引用伪信,1766年7月26日却反对他的写作计划。亚当·斯密了解巴黎的舆论态势,他不同意公开,而是一笑置之,“三星期内,眼前这桩让您烦恼的小事会为人理解,您若努力揭发伪君子,不免打乱生活的平静”[67]。作为休谟和卢梭共同朋友的基斯也反对,他赞扬休谟乐于助人,又说卢梭不会忘恩负义,“他忍受的责骂多,身处这般境地的人,无论多么清白都没有澄清是非的力量”[68]。

反对的声音未触动休谟,他受布弗莱夫人之托,帮助卢梭逃亡,又为他申请年金,却被反诬是阴谋家,不由想到尽人皆知的寓言《农夫和蛇》,他是那个因善良之心而受伤害的农夫,卢梭是那条冻僵的蛇。1766年10月初,经达朗贝尔的协调,苏亚尔将《告白》译成法文,达朗贝尔写了前言:“休谟在欧洲有名气,坦率正直,那些严厉批评他的人也尊敬他的品德;他不善于争吵,因为争吵是哲学的耻辱;他同情卢梭,为之寻找避难地,他的朋友对此有误解,所以要解释。”[69]

11月,《告白》在英法两国出版,一个月后英文版卖了五百份。这本小册子的影响力不小,至少让人思考:卢梭真诚吗?[70]达朗贝尔对法文版有所修改,休谟不满,至于法国人的反应,他有些担心,“敌人会推断,我们虽是优秀的民族,但开化不足,现在正快速地堕入野蛮、无知与迷信”[71]。之后,休谟将与卢梭来往的信件保存于英国国家博物馆,避免有人篡改事实,同时让后人有评判的机会,他觉得这样做足以结束争吵。

对于卢梭,这才是阴谋的开始。一直以来,让他闷昏的是:休谟帮助他,又与他的敌人秘密交往,“他关心我是否能过上安宁的生活,但私下里诋毁我的名誉,这是为什么?”[72]此后,卢梭的受害想象逐渐失控。1764年,科西嘉总督保利曾去莫第埃拜访,请求他为科西嘉制定宪法,卢梭欣然同意,因其向来不满于欧洲君主制下的权力垄断,也思考过改革波兰的旧宪法。[73]1769年,法国军队在旁那乌(Ponte-Novu)战役中战胜保利,将科西嘉纳入法国版图,这对卢梭打击不轻,他不能在那里推行先前构想的法律。在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的觊觎下,波兰地位危急,1772年,三国合谋分割波兰,卢梭觉得那都是针对他的阴谋。1770年1月,他忆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谴责舒瓦瑟尔、格里姆、狄德罗、达朗贝尔等人的过错:“他们派遣各类间谍跟踪我,有冒险家、文人、神父、军人和妓女。”[74]在最后的作品《卢梭评判让-雅克》和《漫步遐想录》里,他仍在控诉无所不在的阴谋,1778年春天,杜索尔拜访卢梭,听他讲述冤屈事:

舒瓦瑟尔是专制制度的帮凶,对我施加那么多迫害,我一清二楚。还有休谟,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带到陌生的地方……真是个野蛮人!我能忘记这些吗?只是我不说罢了,“谁会长久泪流不止”(Quistaliafaalacrymis)。[75]

卢梭休谟之争不再是两人的私事,那是启蒙时代人心与风俗的全景图。多样人格参与争论,结果是非难辨。卢梭因身心病痛不合于群,误解袭来,形象分裂;休谟因早年的怀疑论受苏格兰主流思想界排挤,后在英格兰涉足政治,谨慎小心;沃波尔以批判权威出名,有公正心,但行事鲁莽;亚当·斯密继承了苏格兰的思想传统,为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奠基;约翰逊博士是英格兰的文化保守派,在古典风格与现代风格、民族传统与外来文化之间有所犹豫。在普通民众里,有人希望吵得再凶一些,有人希望尽快结束;对于那些到处搜集新闻消息的报刊撰稿人,纷争越剧烈,他们的文章越受欢迎,获取的稿费就越多;而保守的教士找到了对付启蒙哲学家的道德武器,一群叽叽喳喳的文字匠,苦心孤诣地制造惹人注意的新话题,哪能担负得起开拓人类福祉的责任?

1767年3月25日,弗雷隆(Fréron)出版小册子《一个公正的英国人对于卢梭休谟之争的感受》,严厉斥责沃波尔,“取笑普鲁士王的行为应受到惩罚”[76]。18世纪法国的《秘密回忆报》提及两本小册子:一本是1766年11月16日出版的《为卢梭辩护》,但它缺少有利于卢梭的新证据;另一本是1767年1月8日的《对卢梭休谟事件的思考》,“巴黎人以为休谟在愚弄一个留在英国的瑞士人”[77]。争论前,《秘密回忆报》取笑卢梭,但获悉英国人讽刺同胞后,它转变了立场,批判休谟和沃波尔的轻浮,乃至英国人的冷漠,“卢梭只是病了,没有坏心思,休谟正相反,他有病,居心叵测”[78]。

意见的对立,不只在两国民众间,也出现于一国的民众。英国人布斯比读完《告白》后,内心苦闷,他是支持卢梭的,但同胞让他失望:“先生,您以前说过,敏感的心灵是上帝的致命赠予……如果您有错,那是因为有伟大善良的心灵,若冷漠迟钝、以数学规则衡量友谊,不至于如此。”[79]1770年,英国人西克奈斯(Thiesse)又为卢梭鸣不平:

一个游**的世界公民,备受迫害,他的感性不是随意的、异想天开的,是哲学的,充满了天才的独创性,他观察人类的角度如此不同,却被视为荒谬。斯威夫特说过,伟大天才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笨蛋一致反对他。[80]

法国民众的分裂更严重。1766年12月亲历争论的杜潘(Dupan)观察到,“巴黎人有支持卢梭的,有反对的,像是大规模的战争”;拉里奥(Laliaud)批评达朗贝尔招惹事端,“想到他在其中的角色,及其写给休谟的信,就可以判断这个人”;卢梭曾给杜宾(Dupin)的孩子当过家庭教师,此时,这一往事成了外界羞辱他家人的借口。[81]

伏尔泰是复杂的角色,他的作品一贯冷静,饱含讽刺,但狡黠的笑容之后是迷惑的心。18世纪初,因与贵族的仇怨,他赴英避难,对那里的自由与宽容有好印象;1756年七年战争之初,英法对抗,他向军队捐钱造军舰抗击英军;而1759年获悉英军攻占法国殖民地魁北克后,他在费尔奈庄园演戏庆祝。1748年,他的《论戏剧》(Dissertatiédie)对莎士比亚不敬,“《哈姆雷特》是粗糙野蛮的作品,法国和意大利最普通的人都不会认同”,“《尤利乌斯·恺撒》是幼稚的风格”。约翰逊博士得知后予以回击,1768年沃波尔批评伏尔泰对英国戏剧的恶意,“费尔奈的‘大主教’不能这么粗鲁”[82]。伏尔泰维护法国古典主义风格,又服膺英国现代精神,他乐于看到卢梭难堪,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我觉得这一切对于文学是不幸的,要去除坏掉的部分(指卢梭,译者注)”[83]。但面对外国报纸对同胞随意取笑,他又难以接受。在青年文人面前,他是古典主义者,不喜欢标新立异,对于新哲学的潮流却无可奈何。1766年之后,伏尔泰为卢梭的支持者指责,因其散布谣言,他也数落英国人的不友好,偶尔哀叹人心不古,“现在的文人品性低劣,没有理智,难道他们不知道最重要的写作原则是主题与风格的统一?”[84]

达朗贝尔担心是非不分的争论会损害哲学家的名声。18世纪中叶,这一群体不独立,或受制于出版商,或依附于宫廷教会,仍不免受政治宗教权威的谴责,《百科全书》第一卷出版后,索邦神学院、耶稣会、冉森派指责他们传播无神论,亵渎神灵。果然,卢梭休谟之争后,对新式哲学的批判严厉起来,历来排斥现代风格的宗教界借此攻击启蒙哲学家,一个“假冒的贵格派”说休谟(DavidYoume,据法语发音拼写)是伪君子,“像残忍的日本人,从来不懂情感,让-雅克是敏感的穴居人,一心想着名誉”[85]。另一位匿名作家取笑哲学家的轻浮:

两个大人物的矛盾不一定是哲学问题,并非起因于不同的感受,而是卢梭认为休谟背叛了他,休谟认为卢梭忘恩负义……哲学扮演了多么卑微的角色,那些首先将之公布于众的人是有罪过的。[86]

卢梭休谟之争威胁到文学共和国的精神。它本来致力于实践美德、公益、理性,培育现代社会的常识与共识,以之取代教权和君权时代的旧规范,但争论展示最多的是人性的弱点。在匿名的语境里,坏倾向暴露无遗,讥笑、报复、同情、旁观、好奇,真实为恶意的谎言驱离,剩下的只有滋生是非的传言。1766年7月,梅尼埃(Meinières)担忧争论的后果:“文学共和国里竟有这样的麻烦事,我很生气。”[87]

龃龉不相投,两人都是受害者。原本乐观的休谟察觉到生活中的阴暗,“一片弥漫着冷漠、无知与迷信的荒漠,一个蒙昧愚钝的世界”[88]。在1776年的《自传》里,他刻意回避这场争论,也未提及卢梭:“1766年年初,我离开巴黎,夏天在爱丁堡,去那里的意图和先前一样,找地方隐居。”[89]卢梭受影响更大,无论言行举止、思想风格,还是对社会的态度。自1766年5月,他沉默不语,要从街谈巷议和报纸新闻中消失,最后更名换姓,与外界断绝来往,发誓不再写信。[90]但面对无端的质疑,他又不得不写:1766年3月23封,4月16封,5月12封,6月8封,7月7封,8月18封,9月13封,10月5封,11月15封,12月13封;1767年1月16封,2月28封,3月15封。他的病时轻时重,待遇不公引起的愤懑不平,理想受挫后的抑郁感在心中积累,人身安全有保障,内心却孤独,羞涩的性情在不信任的交往中四处碰壁。1766年8月,卢梭忆及英国之行:

作为外国人,不会说英语,也听不懂,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熟人,不知道将信托付给谁才能安全送达……身体病着,待在屋里,看不见任何人,很少写东西。说到底,这是在隐居,采集标本是我全部的寄托。[91]

判断力恍惚,朋友不断幻化为敌人,卢梭日渐对一切失去信任。健康问题是他心理失控的最初原因,启蒙时代的恶风俗又使之无从缓解。他将孤立的事件放在明确的因果关系里,其中的原因会变作结果,结果会变作原因,所以那是失控的因果关系,一个无意识、潜意识、梦境与幻觉的思维世界。他的心理日渐为这样的因果关系所控制,阴谋一天比一天大,他高呼,他控诉,但没人理会。在冷漠与空寂里,他与离奇的想象搏斗,变幻的情节又将之引向更坏的境地。卢梭余生为此所困,觅不得出路,也没有什么能振作起他日益消沉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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