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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急性间歇紫质症(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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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业时代,实利主义压迫着理想,童工、矿难、买空卖空、原料造假、环境污染等问题一代代积累,钢铁、水泥、煤炭及其变体极力地贿赂人性,剥夺自然所赋予它的质朴与动乱练就的勇气,使之看似彬彬有礼,但内心冷漠。人性若不从,物质霸权就合谋驱逐它,在道德意义上孤立它,待其反击就说它是现代思想的异端。有历史意识与现实关怀的人看不到改善的希望,不愿做厚实墙壁里的一块砖,一种有用的无用或无用的有用,却在恍惚与沉闷中传来一阵阵物欲的笑,污浊迫人心,高贵的情感在滑落,判断力恍惚,快乐变得轻浮,愤怒变得随意。这是现代制度对自由意志的腐化,使之麻木,使之顺从,又使之心满意足地活着。狂野的心灵、诗意的心灵,还有那些生来就不安分的心灵,他们要反抗,但在坚固的制度面前,收获的是虚无,而失落后的迷茫更深切。

在迷茫的时代精神里,法国的精神病人多起来。奈瓦尔是个擅长描写异象奇观的诗人,不时会陷入躁狂,不分白天黑夜到处游走,消失几天后疲惫地归来,精神从迷狂中归来后往往能收获一些神秘、瑰丽的诗歌。他多次被送入布朗什医院,布朗什(EspritBlanche)医生继承了皮内尔的理念,致力于区分源于道德困境的轻度疯癫和源于身体问题的重度疯癫。[51]奈瓦尔进入乔治·桑的小说《康素爱萝》(suelo,1843),其中的阿尔贝忧郁沉默、独立不羁,说的话像晦涩的玄学,却充满诗意,康素爱萝视其为出自造化之手的正义化身,一个有同情心的博爱者。法国的思想传统能将狼狈不堪的疯子变成诗人,奈瓦尔式的疯癫才会有存在的道德空间。

疯癫的现代意义日渐完备,它与世俗道德、科学艺术的新关系得以形成。皮内尔和布朗什强调社会对疯人的责任,以科学的方法治疗,在道德意义上理解他们,使之回归社会;乔治·桑以救赎的情感理解内瓦尔,思考善良敏感的心灵在工业时代的心理困惑。而对于奈瓦尔,个体生命对于悲苦命运的抗拒是诗歌之源,他的《奥蕾莉娅》里有一个奇异的世界:“1840年,残酷的疾病初次发作,我的新生开始了,幻觉一次次出现,清醒时,一切都在我的眼里变化,每个凑近我的人都变了样,光线的游戏、色彩的组合也变了样。”[52]《幻象集》里的诗篇《阿尔忒弥斯》有心灵癫狂时的迷离与梦幻(阿尔忒弥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狩猎女神,品质圣洁,是少男少女的保护者):

第十三个回来了……仍然还是第一个;

这,永远是唯一的一个——或者是唯一的时刻;

因为,你就是女王,噢,你啊,第一人还是最后一人?

而你,你是国王吗,唯一的或是最后的情人?

……

那不勒斯的圣女满手握着腾腾的火焰,

紫色心形的玫瑰,圣女茹杜乐的鲜花;

你可在空旷的天穹中找到了你的十字架?[53]

1855年1月26日,奈瓦尔在巴黎老灯笼街(RuedelaVieille-Lanterne)的护栏上自杀,疯狂的诗意终结于一根绳子,之后草草安葬于拉雪兹公墓。他的病自少年时代就有征兆,1836年夏末悲剧正式开始,“有时亢奋,举着标枪走,随时要向人投过去”,身体消瘦,时常发烧,医生用蚂蟥吸血。1839年有九个月病痛不断,也就是他所谓的“第一次发作”。1841年3月16日被送进布朗什医院,3月21日又因“剧烈的躁狂症”而被送到那里,3月31日有所恢复,6月5日又去治疗,诊断为不治之症,“从快乐一下子到忧愁,在痛苦里突然开心,有时一边笑,一边哭”。8月11日,布朗什医生对奈瓦尔的病情绝望,为其穿上束身服。12月8日,他一度失去理智,不久神志清醒。1843年11月头痛得厉害,12月严重感冒。1853年2月6日入院两个月,期间写作《西尔维娅》。1853年9月,新闻记者雅南(JulesJanin)致信奈瓦尔的妻子,说他彻底疯了,“癚妄发作,又那么温和、优雅……美妙的东西散落在他的才华的灾难里,让人以忧愁的兴致去倾听”,10月14日剧烈发作,“奇怪的神经兴奋又一次把我困了一星期”。1854年8月26日入院治疗“精神错乱型热烧”,第二天转往布朗什医院,9月末出院。[54]病情反复,生活像一个不断幻灭又重生的梦。有一次病发,奈瓦尔被人放在行军**,“苍天在我眼前轰然洞开……古老的神祇出现,我看到了七重天”;他被人强行穿上束身衣,半夜醒来,他觉得自己是神,能为人治愈病患,“这个想法驱使我伸手去抚摸一些病人”[55]。顽劣的病痛与极强的艺术创造力并存,奈瓦尔的问题是什么?

凡·高生前的艺术创造力同样与病痛相随。青年时代,他心情愉悦,学画不容易但热情十足,对周围的人充满感激,对未来有美好的想象。自1881年,生活日渐惨淡,他的痛楚与奈瓦尔相似。1888年5月,凡·高致信他的弟弟西奥·凡·高:“可怜的弟弟,我们神经衰弱,是因为过分纯粹的艺术家生活,也是致命的遗传后果,我们来自一个蒙受神经衰弱之苦(源于久远的过去)的家族……听到你去拜访格鲁比(Gruby)医生的消息令我忧伤,但你去了也让我放心。”[56]西奥三十四岁去世,一个猜测是他患有梅毒和难以解释的神经问题。关于凡·高的猜测更多:梅毒、铅中毒、酒精中毒、精神分裂症、双向抑郁症(极度亢奋、极度悲观)、梅尼埃症(MaladiedeMenière,眩晕、耳聋、耳鸣、耳胀)。1991年劳弗图斯(Loftus)和阿诺尔(Arnold)在《英国医学杂志》发表文章:“凡·高患有急性间歇紫质症,营养不良和过度饮苦艾酒加重了病情,对于他的痛苦,这是合理的推测,所有有案可查的症状与该病相符,他的家族情况是额外的证明,六个孩子里的三个有相关症状。”[57]

凡·高的身体话语:

1881年4月,你离开后的一天,我一直躺在**,与梵根特医生长谈过,他是个聪明而实际的人,我喜欢偶尔和医生谈谈,以便确定是否一切安好。(第123页)

1881年12月,我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我一直不舒服,异常悲哀。偶尔头痛或牙痛,苦恼欲狂,我忧惧了一星期,不知如何克服。约有三天时间,我兴奋又焦急地躺在**,清楚地感受到我的活力离弃了我。(第148页)

1882年5月,我全神贯注地工作,又病了几天,过去两周我一直觉得虚弱,好几个晚上都发烧,我焦急得无法入睡。我强迫自己继续工作,因为这不是生病的时候,目前我在医院。过去的三个星期,我一直因失眠、发烧和**的毛病而受苦,我不得不静静地躺在**,不得不吞服许多奎宁药丸。西奥,我软弱无力,需要彻底的休息。几天以来,我第一次坐起来,但愿我身体健康。可喜的是,我对素描的爱好以及对周围事物的感情复苏了,我再度燃起个把月来没有碰过的烟斗,那感觉像重获一个老朋友。(第172、173、181、184、187、188页)

1882年11月,去年夏天的毛病完全消失了,但这几天一直被严重的牙痛困扰,有时影响到右眼和右耳,神经质大概也该负点责任。(第229—230页)

1883年2月,我这几天很虚弱,也许是着凉的缘故,眼睛偶尔觉得非常疲倦,昨晚眼腺分泌物很多,睫毛黏在一起,视力模糊,眼睛和脸看起来像在酒宴上痛饮了一番,生命转成洗碗水的颜色,像一堆灰烬。一个人处于此种日子里,总希望有个朋友来陪伴,能澄清沉重的雾气。(第233页)

1883年8月,也许是发烧,或别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我不舒服。想起你信中的话,我感到局促不安,昨夜失眠了,我的抗拒力减灭了,被一股无限大的虚弱湮没。我的虚弱是真实的,现在正变化为肩膀间和血管里的痛楚,或者只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结果。(第255、258页)

1883年10月下旬,他们说我神经不正常,我知道那不是实情,我深知我的毛病。(第283页)

1883年12月,三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不舒服,从着凉到焦虑等各种小毛病,若不能改变,一定会更糟。人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我们被赶入其中,在我清醒不眠的夜晚,或在暴风雨的荒野上,或在微光沉寂的黄昏里,我的思绪就会游**。(第294、297页)

1885年11月,我的胃对食物没有消化作用,我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忙着看牙医,我已失去或可能失去的牙齿不在十颗以下,这让我有超过四十岁的模样。我必须照顾我的胃,从上个月起它给我带来很多困扰,我又开始连续咳嗽,牙齿掉得越来越多。我开始不安,嘴巴痛起来,我尽快吞下食物,若我过度忽略自己,便可能与死神碰面,或更糟的是变成疯子或白痴。医生告诉我务必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我的健康完全崩溃了。一个人可以有各种小毛病,但作品不必然受其牵累,相反,神经质的人更敏感、更细致。(第359、362、365页)

1888年2月,我的胃非常虚弱,在巴黎时好多了。近些日子病情很糟,但我不着急,那只不过是去年冬天异常状况的后遗症,我的血液循环又恢复正常。(第390、392页)

1888年5月,上星期我牙痛,痛得只好不情愿地停止工作,几乎不吃也不喝,所以十分虚弱。(第399页)

1888年6月,我病得愈厉害,变得愈疯狂时,就愈是艺术家,一个创造力丰富的艺术家。(第423页)

1888年10月下旬,不久前我感觉自己要生病,如果开销不得不如此下去,我一定会生病。(第451页)

1888年12月14日,凡·高在亢奋和高烧的情况下割下一只耳朵,31日健康好转。(第455页)

1889年1月,我好几天都不能写字,现在好了,最令我不安的是不眠症。我在对抗这个毛病,我的办法是在枕头和床垫里塞入味道强烈的樟脑丸。(第456、459页)

1889年5月,我从别人那里得知他们像我一样,病发时也听到奇怪的声音,眼中的事物似乎变了形。初次发作时的恐惧感不见了,一旦你知道那是疾病的一部分,便容易接受。我的问题是视觉与听觉的毛病同时来袭,开始时在一日之间转成癫痫症。震惊使我软弱得一步也走不了,此时我最希望永远不再清醒。(第475页)

1889年8月中旬,我写起信来十分吃力,头脑紊乱,多天以来我一直处在严重的梦呓中,跟在阿尔勒(Arles)的病发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因喉头肿胀,四天无法进食,病情发作的一刻,我正在多风的田间作画。我不顾一切地画完了,你看到的是更阴沉色调的尝试,融混着绿、红与橙黄。(第482页)[58]

关于凡·高和奈瓦尔的问题,确诊有困难。他们若忍受此类痛苦,相关的问题是:紫质症与艺术创造力有何关系,它在什么条件下能激发人的创造力?奈瓦尔的象征主义诗歌里的意象是不是他的真切感受,而非杜撰的修辞?1889年6月,凡·高完成的名作《星空》中螺旋式的浓烈色彩是刻意追求的风格,还是在病发的眩晕中他看到的变了形的世界?螺旋色彩在他的画中时常出现,特别是其生命后期的作品,包括1888年的《罗恩河上的星空》(NuitétoiléesurleRh?ne)、1890年的《有柏树和行星的路》(Routeavecyprèsetuoile)、1889年的自画像。凡·高的风格是创作技术,还是生命问题?在历史上,有些事确实发生过,但文字的记忆功能失效,当后代人要复原时,与之相关的一切却是模糊的,这是现代历史研究的难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质疑现代理性的语境中,福柯发掘了疯癫与权力的隐喻。一般意义上,关于世俗权力的解释学注重权力的起源与合法性、权力体系的内部制约,以及对权力的监督,而福柯将解释学的范围扩及个体生命与权力制度的关系,辅以具体的物象(禁闭场景、规训用具),他对于历史人格(有才华的精神病人、权力体系用以彰显威严的受刑者)的关怀与同情使之观察到疯癫的原始意义与理性话语的专制性,在马克思、韦伯和弗洛伊德之外发掘了现代性批判的新视野“生命政治”。哈贝马斯称之为新范式,一种不同于现代科学传统的“博学—实证主义”,能揭露现代社会的秘密,“法律判决、治安措施、教育方法、拘留、惩罚、控制、肉体和精神的操练方式等,都是社会力量强行侵入生命机体的例证”,“足以否定18世纪以来的现代历史意识、历史哲学思想,以及启蒙的前提”[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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