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萨德问题(第2页)
此时的萨德兼具史学家和革命家的才华,而且有历史正义感。关于启蒙哲学和革命暴力的作用,他因独特的境遇而有不同视野。断头台每天都有动作,但只能处死杀人犯,不能减少犯罪,为此他公开质询1793年9月17日《嫌疑犯法令》(Loidessuspects)的合法性,这是革命恐怖政策的依据。他呼吁废除死刑,降低法律的严酷性,尽可能的温和,所有人努力遵守,改良风俗,避免在教育里掺杂宗教寓言:
没有宗教,我们制定的法律有何用?我们需要宗教,但得是为共和人格准备的、有别于罗马的权力宗教。近一个世纪,我们确信宗教要依托于道德,而非道德依托于宗教,宗教要与风俗相关。[475]
1803年,他被囚于夏朗东收容所时又有了一个写作计划:德维尔(Delville),一个道德败坏的男人,泰奥多丽(Théodorine),一个腐化堕落的女人,图谋陷害天真的少女克莱芒斯(ce),与《美德的不幸》相似,仍是善良人受伤害的主题。[476]1815年,萨德完成《政治对话》(Dialoguespolitiques),“自法国的麻烦事开端后,我尚有时间思考所见所闻,我想探寻眼前事的根源、政治体制的根源,这样的研究能说明我们不幸的首要原因,如何避免,如何将法国建立于牢固的基础上”[477]。其中有一个辩论场景,双方难分伯仲:保皇派要恢复波旁王朝的统治,因为那是美德政治、贤人政治;而雅各宾派选举波拿巴,尊重人民意愿,取缔王权遗存。对话中有革命之乱的道理,文人政治干扰了时代思想,人人希望变革社会,实践方式与革命目标却是混乱的:
哲学家的政治诡辩是我极力反对的,我的国家近二十六年所经历的不幸主要归咎于求新者的堕落,他们作为的一些恶果仍未显现……同胞对之信任,就去实践关于自然权利、人民主权和平等的抽象原理。[478]
萨德最后的思考保存在遗作《政治词汇》(Lexipolitique)里,他首先解释了政治科学的基本观念,包括政治、平等、贵族、无套裤汉、财产权、国王与主权者、民族与公众等。追求真实是史学家和政治作家的原则,无论是喜欢批评的人,还是歌功颂德的人,都要如此。以“政治”为例,那是“关于人心的知识,是引导人的意志的科学,助其实现预定目的,或使之有美德,或更顺从于信仰”[479]。其次是对革命的复杂态度,他以为1789年后的动**是打乱民族传统的不良后果,“让人恐惧,让人厌恶”;他又不否定革命的普世意义,“欧洲、美洲、亚洲和非洲民族,对之或赞誉,或苛责,革命的因果却几乎一样,若认真研究革命的性质、形式和力量,会更清楚地认识它,一部普遍意义的革命史适合所有国家”[480]。
萨德是旧制度根基下长出来的恶人,将贵族制的弊端发挥到极致,在动**岁月有英雄的品质。他想掌握命运,却受制于起伏的时局,一生里有狂放、幻灭、重生与失落,从为非作歹的贵族青年变成以色情作品批判风俗的文人,之后是革命家和政治理论家。社会剧变让人心与时代境遇连连错位,像萨德一样无所皈依的贵族还有很多。丹特莱格伯爵,思想敏锐,懒散成性,在里昂上学时不喜欢耶稣会的沉闷教育(以古典语言和神学理论为主,辅以数学、法语课),后来参军,服役时发现自己的写作潜质,但家人迫使他屈尊发财,他对专制的母亲不满,对叔叔普雷斯(Priest)也不满,甚至是仇恨,因受其责备“专注于文学,不思军队的职责”[481]。出身贵族却憎恨贵族制,对于某个贵族是怀疑自我,而在普遍意义上那是贵族制的危机。1789年他投身革命,主动放弃贵族特权,又鼓动其他人放弃,促成了《人权宣言》的颁布。黎塞留公爵同样有叛逆精神,幼时的教育由资深教师负责,但他未从中获益,“自然物象比艰苦学习更有益于知识积累”。年逾不惑,他不遵守贵族礼仪,轻浮、冒失与鲁莽惹怒了父亲,于是被关入巴士底狱,长达十四个月。出狱后,他加入军队,四处驻防参战,成长为合格的贵族,并跻身法兰西学院。[482]对于他的家族,这是好事,而在历史意义上,他最终为旧制度归化,从中受益,自然是它的保卫者。
萨德与众不同,他穿行于善恶间,更容易跨越善恶的界限,但他的心里有良善,到夜里会反思,欲望袭来却无法自持。年轻时,他在五年间持续救济三个几近破产的家庭,最终使他们脱离贫困,他帮助一个被部队丢弃、几乎在野外死去的逃兵,他还在伊夫里(Evry)救过一个孩子,眼看被疾驰的马车碾过,他用身体挡住了车轮。[483]对于矛盾的生活,萨德多次忏悔,1763年11月在文森城堡:
我不抱怨我的命运,上帝该来复仇,我愿意承受,我为错误哭泣,我厌恶我的迷失,上帝可以在我认识错误之前、在我未来得及感受到之前将我毁灭。他让我反观自己,这是多么大的恩惠。[484]
1783年9月,萨德致信妻子时又有过反思:
我是最诚实、最坦率、最优雅的人,乐善好施,有同情心,是我们孩子的偶像,这是我的美德。我也有邪恶的性情,专横、易怒、暴躁,走极端,没有信仰,以至于狂热……或是杀死我,或是接受我,因为我不会改变。
……
或许您会说,若想获得自由(离开文森城堡),就要舍弃我的处事原则和我的趣味,那我们还是永别吧。如果我有千百条性命和自由,我宁可牺牲它们,也不愿牺牲我的原则和趣味。[485]
萨德是制度之恶的表演者,福柯是现代秘密的观察家,他们都是在实践中、而非在书房里寻找知识。在现代启蒙解释学里,萨德是道德怪物、恶的象征,而福柯拉开了幕布,发现了他的革命性,一个阐释恶的历史人格,阐释旧制度知识和伦理体系破碎的人格。在福柯的作品里,他不是长篇大论的主角,而是一个在破碎感里跳动的精灵,时隐时现,每次出现都预示着时代精神的转折。在《古典时代疯狂史》里,他代表的是非理性,一个颠覆风俗的自然人;在《词与物》里,他是古典话语体系的终点。福柯承认**的思想意义,它能推翻表象世界,却将萨德塑造为并非绝对自由的人格,“**有**的秩序,萨德服从这些秩序,生活于秩序里”[486]。福柯在无所顾忌的反叛里发现了规则,这会削弱萨德的雄心。逃不掉的秩序感是自由的生命在现代制度下的心结,福柯有这样的体验,所以不排除他将之转移到萨德身上。对于一个已超越制度,又反身取笑制度,在狡猾的面容后散发着神秘感的人,秩序是乌有的辞令。
晚年的萨德似乎已安生,心灵也有了归宿,一种朴素的民族情感:“法国是我的出生地、革命摇篮,是我最了解的国度,我越来越喜爱它,我一生与法国人相处,明白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风俗。”[487]但除旧布新的热情之外难掩孤寂与凄凉,“一介文人,今天为这一派摇旗,明天为那一派呐喊,观点时有变动,对我的思想不可能没有影响”[488]。1794年7月,他被判处死刑,罪名是“与共和国敌人通信”,包括两条指控:1791年与皇家卫队的负责人有联系;他在各方面是最不道德的人,不配生活在这个社会。临刑前验明正身时,五人被遗漏,其中就有萨德,他逃脱一死。那是法国历史上的谜,相关的猜测是革命时代“监狱太多”,或“档案管理混乱”[489]。罗伯斯庇尔倒台后,他离开了皮克普收容所,但拿破仑厌恶有伤风化的作品,他先后被关押在圣派拉瑞监狱、比塞特医院和夏朗东收容所,法国人视之为精神病人,或思想异端。1804年8月12日,他致信约瑟夫·富歇(JosephFouché),时任警察部长,一个臭名昭著的政治表演家:
四年来,我被非法剥脱了自由,靠一些哲学我坚持到今天,抵挡那些以可笑荒唐的借口强加于我的各种屈辱。在我身上,关于个体自由的法律规章从未如此为人践踏,他们把我关在这个城堡,既无审判,也无任何有根据的法案,据说是因为一部色情作品……先生,我求助于您的权威,特别是您的公正,让我获得自由,所有的法律和理智在我身上都被歪曲了。[490]
萨德未收到答复,1809年6月17日,他又致信拿破仑:
萨德先生,一家之长,他的儿子在军队里表现出色,他在三个监狱生活了九年,是尘世最不幸的人,年逾古稀,几近失明,患有痛风和风湿病,痛苦难堪,夏朗东的医生证明他实话实说,认同他寻求自由的愿望,这是最后一次要求,他们发誓不会后悔支持他。[491]
拿破仑问及此事,同年7月12日他看到了调查报告:“此人有强烈的**欲,足以使之有疯狂的念头和可怕的举动,他以演讲和写作传播罪恶,是不平常的人,我们要尽力使之脱离社会。”[492]萨德失去获得自由的最后机会,他不知道儿子一星期前已死在战场上,他也要在五年后终老于夏朗东收容所,但他不是精神病人。他的墓志铭是一首诗:
过路者,
在最不幸的人旁边,
请你屈膝祈祷。
他生于上个世纪,
死于我们的时代。
面目狰狞的专制制度,
时时以之为敌,
这可憎的魔鬼化身为一个个国王,
掌控他的生命。
专制在恐怖时代现身,
置之于无尽深渊的边上,
专制又在执政府时代重生,
他依旧是受害者。[493]
生命在愤怒、惶恐与无助中结束,在风俗动乱、制度失序、人性扭曲的时代,不唯此人。萨德的恶有批判制度的意图,他若批判得有理,就是孤独的革命者,不为人理解,晚年萨德要成为现代意义的启蒙者,但又失败了。他的生命已超越世俗伦理的解释限度,更像是善的恶或恶的善,不正义的正义或正义的非正义。旧制度晚期,他的命运有普遍性,信仰衰落,高贵的精神消逝,善良人做邪恶的事,不法之徒成了立法者,善与恶的边界上有一切可能,人心无所依,失去现实感与历史感,而未来又飘忽不定,个体活在虚无里。启蒙精神致力于培育自由、平等、理性等现代观念,本质上是改良风俗,让动**时代的人生活得从容,但启蒙精神日渐沦落为思想权力,不能担负现代理想。随之而来的革命希望在一瞬间净化风俗与人心,清除制度之弊,却让局势更混乱。萨德是善良世界中的怪物,邪恶国度里的精灵,他的故事是不是法兰西民族命运的隐喻?这个民族有堂皇的过去,喜欢炫耀,用庄严的仪式掩盖丑陋,在国运颓废之际,它顿悟了,要弃旧从新,但时局动**,是非杂糅,要行善的做了坏事,要改变的被改变着,从混沌中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
“萨德问题”的实质是制度、风俗与人心之辨:善与恶在逻辑上是对立的,为什么在现实中能随意转换?好人作恶,恶人向善,是人性无常还是制度弊端?一个人进入历史有很多途径,萨德选择了反面角色,但一个邪恶的人为什么关心国家福祉,不良风俗如何扭曲了人性?好制度、好风俗是“萨德问题”的可能性答案,但它们从哪里来?18世纪国运危急时,法国人打碎旧制度,重建风俗,19世纪的历史说明他们的方案不是最好的。制度之乱、风俗之乱与人心之乱有隐秘的相关性,又有模糊的相似性,如何避免陷入乱的循环,这个问题比“萨德问题”更棘手。
启蒙形而上学与启蒙政治之间是逻辑与现实的差别,偏于前者会过于乐观,偏于后者会过于悲观。启蒙时代有理性、美德以及对现代制度的希望,也有谣言、人身威胁、无礼的谩骂,社会阶层互不认同。旧秩序行将解体,现代荣誉感破而不立,公私界限不清,商业规则肆意侵犯个人自由。人人有理想,在不正义的现实中却会心理失衡。若权力带来一点安全感,人人追逐权力;若财富带来一点安全感,人人想发财。若现实让人恍惚,只有破碎才有确定的未来,对于破碎的美好想象就会控制人。所以,法国启蒙之光有时是明亮的,有时是黑暗的,为它照耀的地方冰凉。
“萨德问题”的思想意义在于将良善从伦理说教中解放,使之具备对抗恶的实践力。对于那些传播启蒙精神的人,与恶同行是好的履历,恶越是飞扬,就越让人明白尘世生活的坏状况,从中观察恶的必然性,感受必然中的悲剧性,以及悲剧中的诗意,这些诗意说明恶有从善的可能。敢于面对恶的文字有结实的力量,敢于规训恶的文字才是启蒙精神之友;而在浮夸的时代,文字沦为平庸者的消遣,它被人拆解,挂起来展示,从嘴里吐出来炫耀博学,却是没有实践力的精神体。生活在虚假的善里、迷醉在关于善的想象里的人或是天真,或是脆弱,见到恶就悲观,但悲观中的愤怒未必有用。所以,一个恶被暴露的时代比一个恶被掩饰的时代更真实,善与恶在公共空间里搏斗的时代是大时代。如果说法国启蒙有弱点,对制度之恶的天真愤怒是其中之一,徒有关于好制度的想象不足以感悟真实,也就不能去除制度之恶的根源。
1782年,文森城堡中萨德的藏书(255册,由勒奈寄送):[494]
《莱顿杂志》,6卷(GazettedeLeydede1776à1781,6vol。)
《圣徒传》,1卷(ViedesSaints,1vol。)
《达朗贝尔文学作品集》,5卷(Mélaureded’Alembert,5v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