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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往人间竟独还(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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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去看他,可以明显感觉到老师的精神在逐渐衰弱,虽然在重病中,他很少谈自己的病情,反而总是和访客谈及他正在写作的文章,谈及他对知识分子、毛泽东、中国革命等问题的思考,谈及他多年未见的某位老学生。(因为身患重疾,高俊林师兄无法前来看望王老师。当我把他的惦念和问候转达给王老师的时候,老师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高俊林的命运实在是太不幸了!他如果没得病,就会是你们当中的陈平原!”如今老师已远去,我特将这句话抄录于此,以慰正在与病魔抗争的高师兄。)他谈话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我的心情总是矛盾的:既无比珍惜他说的每一句话,珍惜听他教诲的每一秒钟,又担心他因谈话过久而过于疲劳,会加重了病情。最后总是理性占据上风,在他谈兴正浓的时候,我不得不硬着心肠打断他,和他告辞,而且怕他多心,从来也不敢录音和合影,现在想起,这个遗憾是今生都无法弥补的。

3月份去看过之后,我内心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总想着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所以打算五一假期之后再去探望他。没想到5月2日的傍晚,我被微信上的消息打晕了。

2日晚,我从微信上忽然看到王老师去世的消息,但消息还不确切,于是赶忙打电话给孙晓娅,她接电话后让我到南门坐车,她也正要去医院。我赶紧穿衣穿鞋,背上包,跑下楼。我坐车到了中日友好医院,殡仪馆在北门,找了半天才找到。刘勇、钱振纲、李怡夫妇、沈庆利、李炜东等人已在,肇磊不时哭泣,眼睛通红。我哭了一会儿,深感虚无,如同孤儿一般。晓娅合十,口念佛经。随后退出,刘勇和李怡商量后事。随后老师的二儿子到了,据他说早上他上班去的时候,老师似乎好了一些,没想到……刘勇忙着联系八宝山,他和李怡是办事的主力。我只能颓然站着,不知道能做什么。肇磊兄弟给老师换好了衣服,身旁放着帽子,殡仪馆工作人员和我一起将老师抬起,送入冰柜之中,号码16。

老师的躯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我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

王老师已经走了五个月了。平日里我依旧碌碌,波澜不惊;但深夜独坐,块然静思,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留下的巨大空白。这空白使我延宕至今,方有勇气面对老师在我思想和精神上投下的影子。

老师和我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少,深入的交往也并不多。我对他的理解,更多地是来自对他著述的阅读。对于老师,我最深的感受有两点:一是独立,二是诚实。这看起来是老生常谈,但却是我的真实体会,我愿意在这里再说一说。

王老师是非常强调独立的人。他经常说:“要找到你自己。”我的理解是,这既是要求找到适合自己的学术研究方法,更是要求让自己彻底成长起来,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用自己的头脑思考问题,用自己的眼光看待世界的独立个体,而且更进一步,独立地做出选择,独立地承担后果。他既是谦虚朴实、尊重他人的,又是坚持自性、绝不盲从的。他以研究鲁迅成名,但绝不仰视鲁迅,而且认为自己在人格上与鲁迅是平等的:“鲁迅伟大,但他死了;我很平凡,但我活着。他能做的事,当然我是绝对做不了的,但我现在能做的事,尽管平凡,尽管不伟大,他也无法替我做。我承认他的伟大,但我也有我的自尊和自信。我不想成为他,也不能成为他。他做了他的事,我现在做我的事。在这一点上,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1]

我以为,这是真正得到鲁迅精神精髓的。他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是由他的强大主体性所掌控的,他尊重学术界的权威观点,但绝不效仿或者迎合别人,等到他成了学术大家,也从来不以权威自居,不强求别人来附和自己、认同自己的观点。他的学生里,有些人的选题他并不完全认可,但只要言之成理,最后总能得到他的同意。他坚持自己的想法,也允许别人坚持自己的想法。他的独立不是压制性的,而是召唤性和激发性的。他从来不希望别人模仿他、复制他,而是希望学生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成为不能被取代不能被消灭的“那一个”。

这种对独立的敏感、珍视和坚持,是与王老师的成长背景有关的。他们这一代经历了“**”、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学者,时代刻印的痕迹很深,受总体性理论的影响,有强大的自我与主体精神,有着雄辩和斗争性的一面。当然,作为“**”的对立面和反思者,“**”的唯我正确、唯我深刻的强势学风也被一部分新启蒙思想家继承下来。但20世纪80年代学风的另一面,则是对学术民主和自由的初步的认识和建立,无论声音大小,多元对话的局面至少是初步形成了,不再只有一个能思考的“我”,而是出现了许许多多独立思考的“我”。谁也不可能真正钳制对立面的声音了。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王老师形成了他对个人主体性的认识。他以独立性为基础进行学术研究,从来不考虑是否“前沿”“入流”“创新”,是否会在学术市场受欢迎。他在鲁迅研究中提出鲁迅小说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冲破了陈涌模式的桎梏,虽备受批判责难,但绝不妥协;20世纪90年代转向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以自己的阅读感受为基础重新解读古典名篇,并不畏越界玩票之讥;2000年之后,相继提出“左翼文学研究”和“新国学”研究,也都是他的自身思想逻辑发展的结果,是他自己独立思考所提出的主张。

对于王老师这一代人而言,独立思想是最重要的,不是思想为学术服务,而是学术为思想服务。比起独立的自我来,学术其实算不了什么。王老师曾说:“研究一个作家,读完作品,任何人的研究成果都不看,自己先写,写到一半,再参考别人的研究,重复的地方就略去或少谈。”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因为这和今天学术规范“先阅读前人研究成果、了解研究现状”的要求是完全不符的,是很不“学院派”的。但我通过自己的实践,发现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避免了别人的研究思路对自己的干扰,尽量保留了自己对作品的原初感受,而后者恰恰是最珍贵的。王老师的文章注释之少,是出了名的。他喜欢讲自己的话,不喜欢借别人之口来发言。他的早期博士论文里的注释就很少,除了引用了一些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外,就是《呐喊》《彷徨》的原文;晚年之后,他则更少引用,经常出现数万言长文而无一注的情况。这在今天以繁注为博学、凭脚注显功力的学界看来,简直是逆潮流而动。

独立是有风险的。因为坚持自己的想法,便有可能与众人对立,与时流相悖,成为学院之敌、精英之敌、大众之敌、国民之敌。独立意味着寂寞,意味着不被承认,甚至意味着被孤立。

在学术界,诚实尤其是难得的品质。王老师能独立,就在于他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他没有盲目信从后现代主义理论,没有将新文化运动、启蒙主义、新文学、现代性视为话语建构而统统解构之,而是以巨变中的中国社会为基础,维护、阐发新文化、新文学的历史价值和意义,维护、阐发“现代性”对于中国社会的进步意义。[2]无论处境如何变化,无论身在北京还是汕头,王老师都一直在独立思考,并坦诚地提出自己的主张,这种主张也许并没有得到更多的赞同和回应,也许还备受误解和争议,但珍贵的是,它是王老师自己思考的结果,而不是言不由衷、见风投机的结果。他的诚实并不是顽固不化、抱残守缺,而是以自己的甘于边缘、甘于寂寞保存了一个思想者的尊严,在越来越以立场区分敌我、彼此视若雠仇的思想界,保留了一种“不站队”“不搞圈子”的可能。因为忠实于自己,王老师逐渐显得特立独行与不合时宜,但由诚实而去伪饰,去伪饰而能朴素,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一个独立、微弱甚至有些孤独的声音,恰恰是当代中国思想生机尚存的证明。

行文至此,王老师远去的悲伤逐渐淡去,我转而体会到一种生命的辽阔感。我意识到,我对老师的很多理解,其实是源自老师去世这件事。老师在世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一直会在那里,他一直就在那里。那么他的著述,读多读少,迟一点读早一点读,都不那么重要。但是,先生去世之后,他的那些文字似乎一瞬间被激活了,阅读它们变得非常迫切和重要。因为我意识到,再也不能听到他那延绵不绝、往复跌宕的谈话了,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和交流了。我只能也必须以一个主体的资格,通过阅读他的著述,与他进行平等独立的对话。老师以他的告别人间再一次教育了我。然而我又有一种奇怪而僭越的感觉,老师的肉身虽然消失,化为文字,散入书本,但似乎从这时起,老师才不是那个为大家所有的老师,而是真正属于我的老师。

初秋夜雨,我从架上抽出一本《说说我自己——王富仁学术随笔自选集》。恍惚中王老师就坐在面前,抽一口烟,笑眯眯地问道:“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两个孤独的灵魂,谈话才刚刚开始。

2017年10月8日于北洼路寓所

[1]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244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

[2]参见王富仁:《“现代性”辨正》,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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