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勇者(第2页)
在南开大学的林荫路上,我提到自己初到天津,有非常强烈的孤独感。他说:“是啊,人都是孤独的,人和人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沟通很难。”他说:“孤独的时候没有人能真的帮助你,你只能靠自己。”
他说他孤独的时候就读自己喜欢的书,虽然读过好多遍,但重读感觉还是不一样。他说是鲁迅让他度过了艰难时光。
王老师说:“现在你的博士论文完成了,你可以回头再读读鲁迅。即使你做当代文学批评,鲁迅其实也是绕不开的,他是源头。读鲁迅,你不要为了课题申请,也不要为了发论文,就是纯粹地读,鲁迅是能成为我们精神支柱的作家。”
那天,王老师把他主编的《新国学》送给我。我送他回明珠园休息时,注意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一本书,是罗素的。
就是在那一年,我开始重读鲁迅。一如王老师所言,读鲁迅既不是为了课题,也不是为了写论文。
八
十多年来,我在不同的场合听到别人向我讲起王老师。朋友们为我拼起了一个我并不完全熟悉的王老师形象。
第一次遇到毕飞宇老师时,我们就谈起王富仁先生。那天,当他知道我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之后,他说他非常尊敬王富仁先生,他本科时读过他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他说,王富仁先生是思路开阔的学者,他很少从文学到文学。而得知我是王老师的学生后,他很高兴,要我转达对王老师的敬意。
后来我遇到了翻译家王东。他回忆起学生时代王老师和他们一起喝酒,讲鲁迅,也谈萧红,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他说,那天王老师说到动情处,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小说家乔叶跟我分享过王老师和她的通信。那时候她在县城工作,读了王老师解读《孔雀东南飞》的文章后很感慨,写信给王老师。王老师很快回信,认真和她探讨了问题。近二十年过去,她每每想起都备感温暖。
诗人桑克则对我说,王老师向他炫耀过新做的烤瓷牙,洁白光亮。这件事直听得我笑起来,王老师笑起来很好看,牙齿的确和普通吸烟人的牙齿不同。
还有那次朋友们聚会,一位初次见面的朋友听别人介绍我是王富仁老师的学生后很激动。他说,我羡慕你,能成为王富仁老师的学生。他说他是北京师范大学1990届本科生,他听过王老师的课。酒至酣处,他要求全桌人安静,听他说几句。
他说,王富仁是什么人?是遇到事把学生挡在后面、自己站到前面的人,是和他的学生们同甘苦共患难的人。他说,王富仁先生是真正懂鲁迅、真正向鲁迅学习的人。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学者。他说,王富仁是我这辈子忘不了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没有之一。
十一年过去,那位朋友的话,他说话时的表情与语调依然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九
王老师一度是写序言的专业户。给他的学生写,也给许多同行或青年学子写。他的序很长,并不敷衍。这对邀请他写序的人而言当然是荣耀,但对写序者而言该是怎样的负担?他说别人劝他少写序言,太消耗精力。他说他发明了一个方法,序言固然要谈所序之作,但他也要由此谈开去,他谈他对相关问题的理解和困惑。他说,写序既鼓舞帮助了年轻人,也能促使自己思考、动笔,何乐而不为?
2010年,我的博士论文专著《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出版,王老师写了一篇12000字的序言,题为《从本质主义的走向发生学的》,发表在《南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他认为,论著把中国现代早期女性文学定义为女学生文学,对中国女性文学研究及中国女性解放理论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发现,因为,论著看到了中国现代女性文学与西方女性文学的根本差异。
为了这篇序言,王老师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他说论著是换一种眼光看待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具有方法论意义。他说论著写得切实而不浮夸,用事实说话,没有流于“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的花样翻新。他对此深为看重。在这篇序言中,他也谈到他对女性解放的思考,谈到女学生身份对中国早期女性写作的影响。王老师的诸多观点自然与我的专著有关,但是,又远比我的理解阔大深广。
读到序言的那天,我又激动又敬佩,马上动手写信给老师,以表达自己深深的感念。
十
王老师在汕头大学的生活很规律。中午钟点工阿姨来做饭,多做一点,晚上他热一热就可以了。大部分时间里,他读书、写字、教课,生活简单。每个傍晚的校园里,年轻学子们都会看到王老师牵着他的狗在林荫道上散步。它叫胖胖,这虎虎有生气的小动物,是王老师晚年最好的陪伴。
在汕头大学的后来几年,王老师的血压不稳定,曾因心脏问题住过院。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打电话给王老师,他的声音是疲惫的。他说刚给本科生上完课,我说您这个年纪,可以向学校申请减少课时,得以身体为重。他说并不是学校要求,他也并没有觉得累,他说,一个老师怎么能不上课呢?事实上,从北京301医院回到汕大,他依然会去上课。他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而每年的五四青年节,他都会和汕大的年轻人一起过。
这些年,每当京津雾霾笼罩之时,我都会想到远在南方的王老师。一想到他正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和胖胖一起散步就觉得开心。——离开北京对王老师未必是坏事。客观而言,王老师躲避了恶劣的空气,他的咳嗽因此也有显著缓解。
十一
2005年,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2期读到王老师的怀念文章,《欲哭无泪——悼念杨占升先生》。他用最朴素的语言写了他的博士生副导师杨占升先生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写了他与杨先生之间令人感动的师生情谊。我一读再读。这篇不长的悼文让我想到鲁迅先生的文章,想到那种以平和的语气写饱含深情文字的写作风格。
2011年,我在《文艺报》上读到王老师的《我们需要鲁迅》。他在起笔中说:“关于鲁迅,我已经说过太多的话,至今依然有许多话想说。我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呢?我现在最想说的话就是:中国需要鲁迅、中国仍然需要鲁迅、中国现在比过去更加需要鲁迅。”那是清澈见底的文字,清醒锋利,直抵我们时代流行文化的要紧处。我读了甚为感慨,我们都以为王老师在说家常话,他的确也是在说家常话,但是,内在里却自有一种力量和气势。
2013年,动笔写作《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张面孔》时,我重读了王老师对贾平凹《废都》的分析。在这篇《〈废都〉漫议》中,他提到文化环境对一个人写作的影响,“唯有这有着光荣的过去而现在衰败了下去的文化环境,对人的精神有着一种腐蚀的作用”。他说贾平凹是“会以心灵感受人生的人,他常常能感受到人们尚感受不清或根本感受不到的东西”。他说,“贾平凹生于废都,长于废都,他依靠对废都的想象而在精神上超越了废都”;他说,在《废都》里,“贾平凹抓破了自己,也抓破了废都的面皮”。他说,现在马上给一部新作品下文学史判断是不容易的,重要的是理解,是对作家作品的理解。
这是王老师为数不多的、对当代文学作品做出即时反应的文字,彼时,在长篇累牍对贾平凹《废都》进行狂轰滥炸的文字中,王老师的解读恳切、动情、切中,独树一帜。今天看来,王老师的赞扬给了当时陷在困境中的作家作品以极大的支持。二十四年过去,《〈废都〉漫议》中的诸多认识依然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十二
最近几年,我越发意识到王老师文字的魅力。他独具文体意识。这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中都可以感受到。王老师的语言追求平实质朴,可是,自有深意。他的文字有穿透力,能迅速穿透那些皮里阳秋、不伦不类的“劳什子”。他的文章广博辽阔,很难用一两句话摘录总结,他的识见是浸润在整篇文字里的,读者只有进入文本,才会感受到文字本身、语言本身所带来的光亮与启迪。
“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体,给僵硬的学术体制带来了新音。”在王老师的文字里,读者看不到半点老态和暮气。在王老师的文字里,读者可以感受到,他是赤诚亮堂之人,他身上有一种从黑暗穿越而来的光明与敞亮。直到生命终了,王老师也没有成为那种越老越面目含糊、语焉不详者,他保持了一位书写者、一位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
王富仁老师是1949年以来的第一位现代文学博士,师从李何林先生。1984年,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在《文学评论》分两期发表,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强烈反响,王老师和他的论著对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三十多年来,研究界有过那么多流行的口号和理念,许多学者的研究方向也发生了偏移,甚至一些学者自身的观点和立场都变得暧昧、前后不一、自相矛盾。但王老师没有变。他坚定勇猛,从未在风潮面前改变。自始至终,王老师都坚持他对五四精神、对鲁迅的理解,他有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守持。
十三
我确切得知王老师罹患肺癌是在2016年10月底。当时我在首都师范大学参加纪念鲁迅先生的研讨会。待他11月初来北京301医院化疗,我便打电话给孟庆澍师兄,请他和我一起去探望王老师。因为,我听到王老师得病后心情极为糟糕,我怕一见面自己会哭出来。
那是个下午,我从外地开会转道北京,拎着行李箱。在医院门口见面后,我们买好礼物来到病房。王老师正坐在**跟北京的一位师姐聊天。因为化疗,原本浓密的头发消失了,光光的头顶,是笑呵呵的弥勒佛。
我们像以往那样聊天,他问起我现在的工作和教学情况。他安慰我,人老了总是要得病的。他说,抽了一辈子烟了,得这个病也不奇怪。我说那您现在得戒烟了。他说已经戒了,医生不让抽。他说,我现在全听医生的,医生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您以前抽烟抽得太凶了。如果您年轻时候每天少抽一包烟,或者不抽烟就好了。他说,那不可能的,烟帮我度过了多少苦闷时光啊。写文章、读书,没有烟怎么能行呢?我们也谈起化疗,他说反应很大,难受、干呕,没有任何食欲,不能靠意志力克服。
我们聊天时,王老师的儿子肇磊打来电话,要来医院。王老师阻止了他,他说有我们三个在,叫他今天不要再跑了。放下电话他说,不需要孩子们天天来。他说他的生活完全能自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能动不动就让他们请假。他说,在医院能走能动,有什么必要让孩子守在床前?真到迷迷糊糊、生活不能自理时,再让他们来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