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李朝实录中的辽东矿税监高淮(第1页)
朝鲜《李朝实录》中的辽东矿税监高淮
习书仁
万历二十四年,明神宗派出大量矿税税使,到全国各地开矿并额外课税,对晚明社会造成重大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明朝的统治危机,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明朝灭亡的进程。这场持续20多年,影响到晚明各个方面的开矿课税事件,势必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学界围绕矿监税使派出及其废止、矿监税使的活动及产生的影响诸问题进行了持续研究。口其中对矿监税使这一群体中的人物也给予了关注,如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孙文良等运用翔实的资料,尤其是档案文献,对矿税监高淮在辽东的开矿征税活动进行了论述21,遗憾的是作者没有充分留意朝鲜文献的记载。其实,辽东矿税监高淮的活动,朝鲜文献尤其《李朝实录》中记载很多,有些记载多为中国史料所未载。为此,梳理《李朝实录》中之资料以研究高淮,实为必要。本文即依据《李朝实录》之资料,对辽东矿税监高淮的有关问题加以论述。
一朝鲜对宦官高淮充当辽东矿税监的关注
万历二十七年(朝鲜宣祖三十二年,1599)三月,万历帝派遣宦官高淮充当辽东矿税监之事引起朝鲜的高度关注。3有关高淮乡里籍贯,《明史》仅载,其为“尚膳监监丞也”14]。尚膳监是明宦官十二监之一,掌宫中御膳及宴筵诸事,官阶相当正五品。[51问题是高淮能以区区五品监丞谋得辽东矿税监的肥差,必有个中原因。翻检《明实录》,仅有是年三月,“遣监丞高淮督原奏阎大经等往辽东开矿征税”一条记载。161所幸朝鲜文献载录诸多高淮的信息。其中《明实录》中提到阎大经的“原奏”本的内容完整地保留在《李朝实录》万历二十七年闰四月三日条,平安道监司朴弘老驰启的附录中。这份阎大经“原奏”本披露了高淮谋得辽东矿税监的原委:
访得尚膳监右监承高淮,威貌胆壮,智勇俱全,持算检算,锱铢不爽。伏乞圣明,俯览阴图,查稽旧典,特赐允俞。奉圣旨:“这所奏辽东地方矿洞及马市、方物开采,有裨国用。准差奏内高淮督率原奏官民,前去彼处,会同按抚等官,照例开采,银两及马匹解进,不许扰害地方。写饬与他,该衙门知道。
那么,这位上奏者阎大经又是何许人也?他凭什么为高淮奏请谋此肥差?翻检文献得知,原来阎大经为义勇前卫千户,高淮通过贿赂,由其代为奏请,才获得恩准,谋到此肥差的。[81问题是阎大经乃一介武夫,官不过卫千户,其一纸奏请何以有如此神力呢?欲回答此问题,还是让我们阅读《李朝实录》中保留的阎氏“奏本”,从中探究万历帝允准的原因所在。奏本云:
伏睹大工方兴,上厘皇上宵旰之忧,每省设有内臣,征榷采矿,用济帑藏,惟辽东等事,未蒙皇上择人任事。近据土民张元知等报称:“辽东虽僻在东南,实为邦畿左辅,而朝鲜之贡道也。山产银矿,地有人参、貂鼠皮、骏骐。逮至朝鲜,八道地土沃,金银矿兼獭皮、弓箭、蚕茧、纸札、方物,不一而足,内处选精美者,不时进上。余从辽东等处,征收店税,比例天津等处,每年可得银三万二千两。列太、常山、盖州等处矿洞及开元、广宁马市,计其所入,又将无算。此皆仰裨御前供给之用,可稍助大工万一之费也。”且广宁城内,旧设镇守内臣衙门,基楹俱在,似当因袭仍旧,更易为力。即钱谷充实,缓急有用,边圉多事,应之自如。[9]
由此可知,阎大经奏本中所云辽东、朝鲜“山产银矿”,每年可得银3万余两,以及盖州等处银矿,开原、广宁马市的收入又将无算,“此皆仰裨御前供给之用,可稍助大工万一之费”,正契合万历帝心思,遂允准高淮开矿收税于辽东。当廷臣得知高淮欲开矿征税辽东,纷纷上疏加以阻止,而万历帝对廷臣上疏,“皆不纳”。10
高淮到辽东后,开矿征税行止,更加引起朝鲜的关注。万历二十七年五月,驻守朝鲜明军将领万世德的接伴使沈喜寿在启文中,借译官与明官员谈话,言及高淮等在辽南金州卫开矿征税,激怒市民,引发冲突的情形:
天朝太监,以开矿、店税,出来金州卫地方,苛虐征敛,无所不至,市民不胜怨苦,指嗾行商獾子,将太监酷加绑缚,禁小圈子里,不得出入饮食,势将饥渴而死。
沈喜寿还就此冲突事件发表评论说:“天朝遣中使聚财之举,虽出于非正之供,而市民至于绑缚太监,无所顾忌,人心、风俗,极为寒心。》[11]
出使明朝的朝鲜使节对矿监税使的活动也多加关注。万历二十七年,右议政李恒福以陈奏使身份赴明,正值矿监税使盛行之时。他在日记中记其见闻:
东征事起,府库虚耗,又起乾清、坤宁等宫,穷极侈靡,以龙脑、沈檀屑,杂以椒末涂屋壁。……又分遣太监,置店于外方,名曰皇店,征纳商税。凡大府巨镇商人揍集之地,皆有皇店,每店岁中所入,多者二万余两。无赖射利之徒,乘时而攘臂,起纷纭,上本争请采珠、开矿者不可胜记。
同年四月,他归国复命,在回宣祖国王明朝“十三省,已为开矿”的问询时,又发表如下看法:“不独十三省,太监分出天下,言利之道大开。臣行一路处处设皇店,榜曰‘奉谕圣旨征收国助’,虽一蔬一菜亦皆有税。道路之人争相怨詈曰:‘皇上爱钱不爱人,未有如此而享国长久之理,我等不久亦将流离如汝等’云。”[131十一月,谢恩使申湿归国,在启文中,就宣祖国王所关心的乾清、坤宁及皇极殿是否缮修完毕,封太子之事是否册封等事的问询,逐一回答后,接下来,就所见闻的矿监税使有如下议论:
大概以开采、征税等事,府、部、科道等官,连章以谏,而圣旨未下,舆情闷迫云云。大仓饷银告匮,各镇自夏间,未得受月粮云。我国使臣赏赐,自壬辰以后,折给银子,以资盘缠,而始自今行,闻以本色给之。今次降敕钦赐银子,亦以太仆寺所储题请云。其匮乏可想,敢启。
这里,他披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即明廷“大仓饷银告匮”,各地镇守军月饷银已拖欠5个月了。就连朝鲜使臣作为盘缠的赏银,也始“以本色给之”。这从另一侧面披露明廷白银入不敷出,所以才派太监四处开矿征税。是月二十六日,以陈奏兼贺至使书状官身份赴明的使臣赵翊等人行至永平府,见高淮等矿税使自广宁回北京,他在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太监一行夫马,几至数百,残驿无计答应,至孥守驿丞之妻,公肆凌辱。出马之家,且讨银子。”1151可见,高淮一行人回京不仅队伍浩大,一路征讨银两,更有甚者,公然凌辱驿丞之妻,其无视法纪纲常竟至如此地步。对此,赵翊无不感慨地说:“宦官之害,乃至于此,中国事亦可知也!”[161
不仅如此,朝鲜还十分关注高淮在辽东与辽东地方官员的关系。当时,坊间传言,辽左有三恶,即矿税监高淮、总兵官李成梁、巡抚赵楫,三人相互勾结。对此,朝鲜也颇知内情。万历三十七年四月,刚即位的光海君与大臣谈及辽东情势时,问道:“李成梁、赵楫被参,是何事耶?”相国李德馨作如下解答:
成梁老妄,处事多误,赵楫亦不严猛,人皆怨咎,故弹论及之耳。吴宗道贻书于小臣曰“辽、广二老(总兵李成梁、御史赵楫也)缔结高大(太)监,且与老酋相亲,图免其罪,欲掩袭二百年忠顺之国(朝鲜——引者注)。故渠罪益重,人言尤起”云云。小臣于壬辰年,以请兵事往辽东,见军容肃肃。前年往广宁见之,则军马疲残,殊异昔日所见。问于其地之人,则高太监多取贸马之价,以其驽骀防纳,而李成梁缔结高太监,受马代立,故如是疲残云云。L21
引文中,李德馨言及的吴宗道,时任明盖州游击将军,壬辰战争时曾为明军最高将领贴身官员,与朝鲜关系甚密。[181吴宗道所言,李、赵二人缔结高淮,且与努尔哈赤相交,欲袭取朝鲜诸事191,充分暴露出镇守地方的大员与朝廷所派太监间相互利用的关系,以及各种政治势力(包括崛起的努尔哈赤势力)欲控制辽东的企图。而李德馨所言,则进一步揭示出高淮与李成梁狼狈为奸,相互勾结,“多取贸马之价,以其驽骀防纳”造成辽东“如是疲残”的事实。朝鲜还注意到,高淮在辽东打击迫害异己。如“中朝直臣”何尔健,有“铁面御史”之称,曾移文朝鲜查核高淮差官张谦“往来作弊之事”。1201高淮对他怀恨在心,“遣人邀于路,责其奏事人,锢之狱,匿疏不以闻”。I211
此外,朝鲜还关注高淮在辽东开矿征税所引起的民生情势的变化。这里仅举发生万历二十八年轰动辽东的金德时聚众事件。对此,明朝文献语焉不详,而朝鲜文献记载颇为详尽。1221万历二十八年,宣祖国王审阅归国的奏闻使南以信的复命报告,就其所关注的明廷册封太子、两宫修建,以及清河堡妖人聚众事件诸多问题,向南以信询问。
南以信在启文中,对宣祖的询问逐一奏答,其中清河堡妖人聚众事件,奏答如下:
到辽东,闻有术士称号金得(德)时者,聚其徒党,几至四五万,据险于清河堡近处,无他兵器,只持大梃,将欲作乱,天朝患其或与老酋相通,令祖总兵来在广宁,以观其发动云。所谓清河堡,距碧潼三日程,我国亦不无意外之虑矣。[231
南以信的奏答中所言,金德时聚其徒党所据的清河堡,临近朝鲜,距边城碧潼仅三日程,这不能不引起朝鲜君臣的高度重视。备边司大臣见南以信书启后,在备忘记中云:
今见南以信书启金得时事,众至四五万云,此非一丑,设使止于一二万,此贼在我境至近之地,而皆是辽左之人,自东征之后,往来我境,山川道路,防备虚实,无不惯知者。且必夷、汉相杂,天朝至以祖总兵为将,而镇之,其势亦可知矣。鸭绿江虽限彼此,夏月则盈盈隔水,一苇航之,冬月则冰合成陆,坦然长驱,不足恃也。沿江列堡,内地郡邑,防备诸具,举皆**然,倘变生意外,其何能御?L24]
备边司从朝鲜国家安全的角度思考,有如下三点忧虑:一是辽东都司请朝鲜出兵配合“挟击”金德时徒党;二是金德时与刚崛起的努尔哈赤势力“相连合谋,作耗于我境”;三是金德时“为天兵所压,势必为穷寇,不北走于虏,奔迸于我”。有鉴于此,备边司不能不有所防备与应对,即派平安道炮手,“或京中炮手,防于其近处”;并从平安道官兵中,选派“能通汉语者,扮作唐人貌样”潜入其居处,作为密探,将金德时“党类众寡,形势强弱,侦探而来”,以作防范。[25]
宣祖国王阅视南以信的奏报后,虽声称,“所谓金德时者,不过钼韆边氓,或烧香诳诱之徒,有何过人之才、机权之术?自速其死,而不能得,为此煽乱耳。天兵一压,如垂千斤之重于鸟卵之上,不足虑也”,但在其内心深处还是充满忧虑,他清楚“天下之事,莫不起于微,而生于意外,此所以古今之变故相仍”的道理。为此,从朝鲜国家安全考虑,宣祖作如下分析:
(金)德时之贼,不足虑之中,恐有甚可虑者隐焉。彼与我隔水相对,此乃剥床之灾也。其众已数万,天戈之下,势必为穷寇,铤而走险,急何能择?若北走于胡则幸矣,不然,必奔迸于我。兵法所谓穷寇致死,不可轻也。我国人情弛慢,边鄙之事,不为预措。如壬辰之变,朝廷上惟庸罔念,不以为虑,斥其言边事者,至于上札讥予,罢巡边使,厥后何如乎?德时,草窃,然更为致虑。合冰之前,如不就缚,则不可不别样措置。l261
由此可见,宣祖的分析并非杞人忧天,壬辰之役,朝鲜战前不言战事,毫无防备的沉痛教训殷鉴不远。同年九月,宣祖至吴宗道都司馆所,言及此事时,仍流露出十分忧虑的心情。I27好在明辽东官军全力加以诱剿。据是年九月,义州府尹许顼得到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