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亚地域古代史的难民视角(第1页)
东北亚地域古代史的“难民”视角
王小甫
将近两年前,我曾做过一项有关“中韩古代友好的政治传统”的研究,并在韩国首尔举行的“2014年邀请中国学者的人文学论坛”上发言。后来继续在这个方向上进行探讨,最后形成了《从半岛三韩到三国时代——古代韩半岛的国家认同历程》这篇文章,发表在北京大学《亚太研究论丛》第12辑(2016)上。这项研究认为,尽管中韩两国古代关系复杂多变,但仍存在着一种友好的政治传统,这就是古代新罗对中国中原王朝持一贯友好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认为很可能与古代韩国尤其新罗国家形成过程中东北亚地域的族群活动与关系变化有关,尤其是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
众所周知,这两年来国际社会中的一个重大现象就是西亚、中东的战乱及其造成的难民问题。难民问题说白了就是逃避战乱的人口跨境流移和由此而来的种族文化关系问题。从这个视角出发,我发现其实东北亚地域古代史也曾经受到难民问题影响,或者说由难民问题造成了变化。其中就包括我上面提到研究过的“古代韩半岛的国家认同历程”。我认为,现在从这样一个角度来考察本地域的历史问题,不仅有助于缕清当下的困惑,为未来的解决提供启迪,也是使学术研究得到深入拓展的机会。这篇文章就算是这样一次学术尝试,还请专家不吝指正。
一“难民”对韩半岛古代历史的影响
韩半岛与中国的大陆部分地理毗连,其古代史曾多次受到大陆“流移之民”的影响。
1。武王伐纣与箕子朝鲜的成立
我曾专文论证鲜=韩(∠kam=kom熊)本为半岛族群的共同族称山。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伐纣灭殷,殷商王族箕子[21率众逃亡到韩(鲜)族散居之地栖身。当时韩族居地尚未与中原王朝建立政治联系。由于箕子是有名的贤者,到周初大分封时,就把他逃亡栖身之地封给了他。箕子本来是一个逃亡的难民,结果凭借周王朝的威势成了一方诸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只好改事新朝,来中原朝见周天子。通过箕子受册封,他所在的地区开始与中原王朝建立起参与朝会这样的关系。不过,箕子所统治的只是最接近中原王朝的那一部分韩族居地(相当于汉代的乐浪郡,即今朝鲜平壤为中心的地区),因而被称为朝鲜,意即“参与朝会之韩(鲜)”,以区别于其他尚未来中原朝会的韩族(如后来的真番、辰国等)[31。
近年韩国学者有以“南满洲和韩半岛一般没有发现什么殷商遗物”[41来否定箕子朝鲜的存在,然而,没有发现并不等于没有。何况所谓箕子朝鲜反映的是文化先进、经济发达的中原统治者向周边地区册封诸侯发展关系,并不是大规模的征服迁徙从而引起巨大的文化变革。这一点从现今汉民族与韩民族间的民族文化差别也可以得到证明。箕子作为殷商难民受封,即使能够被当地民众接受,也不可能带去多少文物,更大的可能还是“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甚至是“启以夏政,疆以戎索”L51之类的政治联系和“八条之约”161等文明教化。
2。秦统一与辰国建立
《三国志·韩传》引《魏略》:“昔箕子之后朝鲜侯,见周衰,燕自尊为王(前332),欲东略地,朝鲜侯亦自称为王,欲兴兵逆击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礼谏之,乃止。使礼西说燕,燕止之,不攻。后子孙稍骄虐,燕乃遣将秦开攻其西方(约前244)[Z1,取地二千余里,至满番汗为界,朝鲜遂弱。及秦并天下,使蒙恬筑长城,到辽东。时朝鲜王否立,畏秦袭之,略服属秦,不肯朝会。否死,其子准立二十余年。而陈、项起,天下乱,燕、齐、赵民愁苦,稍稍亡往准,准乃置之于西方。及汉以卢绾为燕王,朝鲜与燕界于温水。及绾反,入匈奴,燕人卫满亡命,为胡服,东度温水,诣准降,说准求居西界,(故)[收]中国亡命为朝鲜藩屏。准信宠之,拜为博士,赐以圭,封之百里,令守西边。满诱亡党,众稍多,乃诈遣人告准,言汉兵十道至,求入宿卫,遂还攻准。准与满战,不敌也。”这段史料记载了箕子朝鲜从战国中期由侯称王到汉初被燕人卫满消灭取代的历史。不难看出,战国秦汉之际中国社会的几次动**造成的难民潮极大影响了半岛上的政治变化。以下结合半岛南部历史对这段史料作进一步的分析。
与上述《魏略》的记载衔接,《后汉书·三韩传》说:“初,朝鲜王准为卫满所破,乃将其余众数千人走入海,攻马韩,破之,自立为韩王。准后灭绝,马韩人复自立为辰王。”我们看到,前194年卫满灭朝鲜18I,被逐南下的朝鲜王攻破马韩自立为韩王,显然当时半岛南部已经是“马韩最大,共立其种为辰王,都目支国,尽王三韩之地”L9I。可是,据史料记载,马韩兴起之前,半岛南部三韩之地曾全部统一于辰韩,共同体名为辰国101,其共主则称辰王。那么,辰韩、辰国是怎么产生的,又在何时因何被马韩取代的呢?
关于辰韩的由来,《三国志·韩传》有一段追述:“辰韩在马韩之东,其耆老传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来适韩国,马韩割其东界地与之。有城栅。其言语不与马韩同,名国为邦,弓为弧,贼为寇,行酒为行觞。相呼皆为徒,有似秦人,非但燕、齐之名物也。名乐浪人为阿残;东方人名我为阿,谓乐浪人本其残余人。今有名之为秦韩者。”这段史料的核心价值在于,明确肯定了辰韩一名的缘起及其国家兴起与逃避秦朝苦役的秦民流入有关,以至于被人当作移民国家,称为“秦韩”。显然,辰韩的兴起和辰国的建立都应该是秦统一前后的事,“燕乃遣将秦开攻其西方(约前244),取地二千余里,至满番汗为界,朝鲜遂弱。及秦并天下,使蒙恬筑长城,到辽东”,这些战争和苦役造成了长期持续的难民浪潮。上段追述说辰韩“名乐浪人为阿残;东方人名我为阿,谓乐浪人本其残余人”,乐浪郡为汉武帝灭朝鲜后所置,可见当初辰韩有很多人是经由半岛北部的朝鲜流入的。
《三国志·韩传》说辰韩“始有六国,稍分为十二国”,如果不是在短期内就有大量外来移民的迅速加入,恐怕是难以想象的。然而还不止此,紧接着辰韩“稍分为十二国”,《三国志·韩传》记载:“弁辰亦十二国,又有诸小别邑,各有渠帅……弁、辰韩合二十四国,大国四五千家,小国六七百家,总四五万户。其十二国属辰王”;“弁辰与辰韩杂居,亦有城郭。衣服居处与辰韩同。言语法俗相似,祠祭鬼神有异,施灶皆在户西”。“弁辰”等情况不仅显示出辰韩和弁韩之间非同一般的特殊关系,而且也排除了辰韩由六国“稍分为十二国”是从韩地内部各国兼并扩张而来的可能。换言之,辰韩由六国“稍分为十二国”乃至出现“弁辰亦十二国”1121,应该是外来移民大量增加的结果,而这很可能也就是辰韩势力兴起,“弁、辰韩合二十四国”,乃至成为全部韩地共主的原因。史料所谓“辰韩耆老自言秦之亡人,避苦役来适韩国”131,显示这些情况的发生从而辰韩勃兴建立辰国,应该与大陆上秦国秦朝统一活动有关。或者说,正是大陆上秦国秦朝兼并扩张及苛法重役造成大量人口流移,推动促进了半岛南部韩地的族群分化和国家认同。
我认为,韩地东部的这一部分族群在外来因素的激励下凝聚认同,之所以要自称辰韩,用与“秦”音近的“辰”作为名称把自己同韩地其他族群区别开来,甚至以“辰”为韩地共同体的国名,有可能就是想仿照秦朝作为,也在韩地推行统一,甚至建立中央集权国家以应对正在发生剧变的国际时局:半岛北部朝鲜王子孙“骄虐”,以及随后大陆上的秦统一。有意思的是,这样一次划时代的历史巨变不是由韩地最大的群体马韩发起的。而且,最大的群体不但没有发起统一,从史料记载历史地域来看,韩地“凡七十八国,大者万余户,小者数千家,各在山海间,地合方四千余里,东西以海为限,皆古之辰国也”。也就是说,整个韩地全都加入了辰国共同体。因此,很可能当时马韩还没有凝聚认同为一个单独的族群,其所谓五十四国还是一盘散沙[14]。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辰韩才得以首先勃兴并提出统一韩地的历史任务,“弁、辰韩合二十四国”是这一统一的前奏和基础。当然,辰国的建立也激励、推动促进了共同体内除辰、弁韩以外的最大多数群体的凝聚和认同,这就是囊括韩地其余诸国的马韩——大韩的产生和崛起(见下)。后来马韩取代辰韩继兴,作为三韩共主的名号仍称辰王;以致韩王“准后灭绝,马韩人复自立为辰王”,甚至避居东边的辰韩国王也未放弃辰王称号,都可以佐证我的猜想:“辰”之为名,代表了韩地诸族对国家统一的追求;辰王一名,象征着三韩政治共同体的合法首领。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后来半岛上的三国政治愈益加剧,辰国的建立者辰韩即新罗仍然要把韩地=三韩统一确定为国家复兴的政治目标[151。
3。秦末动乱与马韩代兴
然而我们看到,汉初(约前194)被卫满驱逐的朝鲜王准南下据韩地时,当地已经是马韩人主政的国家即韩国,显然,辰韩在此之前已经被马韩所取代。因此可以认为,半岛南部辰韩主导的三韩共同体——辰国持续时间很可能与大陆上的秦统一“二世而亡”大致相当。前引《魏略》说“而陈、项起,天下乱,燕、齐、赵民愁苦,稍稍亡往(朝鲜王)准,准乃置之于西方”,也就是说,秦末陈胜起事及随后项羽、刘邦的楚汉之争又造成了影响半岛社会与政治的难民潮。不过,避地朝鲜的难民并未就此完全安定下来,史料中说朝鲜王“准乃置之于西方”,显然还有未受安置继续向南流入韩国的。前面提到,辰韩“名乐浪人为阿残;东方人名我为阿,谓乐浪人本其残余人”,乐浪郡为汉武帝灭朝鲜后所置,可见历次难民有很多经由朝鲜流入了半岛南部,留在朝鲜(乐浪)的反而只是其残余。
前引《三国志·韩传》对辰韩的追述时序混杂161,其中“辰韩在马韩之东,其耆老传世,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来适韩国,马韩割其东界地与之”,应该就是秦汉之际的难民潮引发半岛南部三韩共同体辰国发生政权更迭的一种反映。《三国志·韩传》记载:“弁、辰韩合二十四国,大国四五千家,小国六七百家,总四五万户。其十二国属辰王。辰王常用马韩人作之,世世相继。辰王[韩?]不得自立为王。”裴注此处引《魏略》曰:“明其为流移之人,故为马韩所制。”可以理解为,三韩共同体辰国发生政权轮替的重要原因是当时的流民难民问题。结果就是势力最大的马韩取代辰韩成为三韩共同体共主——辰王,原来的统治群体和新来的流民则被安置到东边,仍为辰韩十二国。
《后汉书·三韩传》:“地合方四千余里,东西以海为限,皆古之辰国也。马韩最大,共立其种为辰王,都目支国,尽王三韩之地。其诸国王先皆是马韩种人焉。”也可以作同样理解。三韩共同体的国名也因而发生了变化,因为史料明确记载“辰韩者,古之辰国也”,就是说,现在的辰韩曾经是古代的辰国;换言之,古代的辰国变成了现在的辰韩。即政权更迭之后,原来三韩共同体的王名和国名产生了分化:“辰王”继续作为三韩共主和辰韩国王的称号,只是全都改由马韩人来担任或委任;“辰国”却重新回归成为辰韩一国的名称,国王须有马韩认可授权。至于新建以马韩为共主的三韩共同体的国名,在上引《三国志·韩传》的追述中明确提到就是韩国。
4。流移之人继续进入韩地
据史书记载,此后还有几次流移之人大量进入韩地,并且都与辰韩有关。
(1)取代箕子朝鲜的卫满朝鲜政权是大陆难民建立的,史籍对此有明确记载,此不赘言。《汉书·朝鲜传》:卫满“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真番、辰国欲上书见天子,又雍阏弗通”。与此同时,《三国志》裴注引《魏略》曰:“初,右渠未破时,朝鲜相历豁卿以谏右渠不用,东之辰国,时民随出居者二千余户,亦与朝鲜贡蕃[181不相往来。”如前所述,卫氏朝鲜时,半岛南部是三韩共同体韩国,此时辰国即指辰韩。右渠自大“未尝入见”,其国相劝谏不听,乃东投“欲上书见天子”的辰韩,追随之民二千余户,恐怕有不少是所谓“汉亡人”即大陆难民。
(2)同上《三国志》裴注引《魏略》:“至王莽地皇(公元20—23)时,廉斯筠为辰韩右渠帅,闻乐浪土地美,人民饶乐,亡欲来降。出其邑落,见田中驱雀男子一人,其语非韩人。问之,男子曰:‘我等汉人,名户来,我等辈千五百人伐材木,为韩所击得,皆断发为奴,积三年矣。’鳞曰:‘我当降汉乐浪,汝欲去不?’户来曰:‘可。’辰端因将户来出诣含资县,县言郡,郡即以筠为译,从芩中乘大船入辰韩,逆取户来。降伴辈尚得千人,其五百人已死。端时晓谓辰韩:‘汝还五百人。若不者,乐浪当遣万兵乘船来击汝。’辰韩曰:‘五百人已死,我当出赎直耳。’乃出辰韩万五千人,弁韩布万五千匹,筠收取直还。郡表端功义,赐冠帻、田宅;子孙数世,至安帝延光四年(125)时,故受复除。”《后汉书·三韩传》相应的记载为:“建武二十年(公元44),韩人廉斯人苏马提等诣乐浪贡献。光武封苏马提为汉廉斯邑君,使属乐浪郡,四时朝谒。”据此可以认为,辰韩右渠帅廉斯端或韩国廉斯人苏马提其实是做了汉朝的藩属邑君,邑在辰韩西(右)边毗连乐浪,有汉人一千,韩人万五千,经由乐浪“四时朝谒”。
(3)《三国志·韩传》:“桓、灵之末,韩减强盛,郡县不能制,民多流入韩国。建安中,公孙康分屯有县以南荒地为带方郡,遣公孙模、张敞等收集遗民,兴兵伐韩减,旧民稍出,是后倭韩遂属带方。”《后汉书·三韩传》的相应记载是:“灵帝末,韩、满并盛,郡县不能制,百姓苦乱,多流亡入韩者。”这里的“郡县”显然是指汉朝设在半岛上联系控制藩属邑君的乐浪郡及其属县。由“并盛”可知,《三国志》中的“韩减”一语实际是指韩与减——两大族群两个地域,所以应用标点断开分别读为韩、满。同理,后一句中的“倭韩”也应该分开读为倭、韩,分别指列岛上女王统治的倭国和半岛上辰韩所代表或控制的韩国。《后汉书》没有上引《三国志》的后一句,建安(196—220)是东汉末年汉献帝的年号,此时中国军阀混战,皇帝被军阀曹操控制,辽东则为公孙氏所据有191。公孙康为公孙氏第二代(204—220年主政辽东),所分置带方郡大致在汉武帝时初置四郡之真番郡(今黄海道一带)。
现在看来,史书中说辰韩“其言语不与马韩同”,显然是由于历史上多有难民进入辰韩之地的缘故;而辰韩“名乐浪人为阿残”,则因为大陆流民大多都是经由古朝鲜即后来的乐浪郡进入韩地,《三国史记·新罗始祖纪》甚至说辰韩六部源出“朝鲜遗民”,所以“谓乐浪人本其残余人”。这与后来兴起于东北内陆的高句丽源流完全不同。
二日本列岛古代所受难民影响
日本列岛接收难民的来源有两个,一个是来自大陆,另一个是来自韩半岛。不言而喻,即使是大陆难民,也以经半岛前往列岛的情况居多。日本自古就有“渡来人”的传统,有日本学者提出:“根据考古学者的统计,弥生时代以后从朝鲜半岛来到日本列岛的人数将近100万人,他们的确担任弥生文化和古坟文化的主体,文字也至少到飞鸟时代为止是由渡来人所写。现在我们要承认飞鸟时代以前的文化主体不是日本人(土著)而是渡来人。”1201不过,“渡来人”中哪些属于战争或政治难民,需要做更多的研究分析。这里仅举两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