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在京请愿(第2页)
下午,孙洪伊、李长生、王双岐、文耀、邢祜周、王庆昌、陈登山前赴已经正式开议的资政院,呈递了由一百八十七人署名的请愿书。[59]请愿书略谓:
今日事势,已迥于数月以前,更阅岁时,安知所届。昔人有言:鹿死不择音;又曰: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洪伊等窃见自五月二十二日以后,时局骤变,惊心动魄者不一而足。外之则日、俄缔结新约,英、法夙有成言,诸强释嫌,协以谋我。日本遂吞并朝鲜,扼我吭而拊我背;俄汲汲增兵窥我蒙古;英复以劲旅捣藏边;法铁路直达滇、桂,工事急于星火;德、美旁观,亦思染指。瓜分之祸,昔犹空言,今将实见。内之则各省饥民救死不赡,铤而走险。土匪乘之,骚乱日告。长沙、莱阳,几酿大变,虽幸获戡定,而善后之策,一筹莫展。乱源不拔,为患方滋。此外各地,无不嗷鸿遍野,伏莽满山,举国儳然,不可终日。此等现象,皆起于最近数月之间,非惟洪伊等所不忍闻,当亦我皇上所不及料。昔汉臣贾谊陈时局之危,譬诸抱火厝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燃),因谓之安。数月以前,我国事势,盖有类于是。今则火既然矣,且将燎原矣,举国臣民顾影汲汲,朝不保夕,非赖皇上威德,亦复何所怙恃。此所以不敢避斧钺之诛,沥心泣血而思上诉者也。
伏读谕旨有云:国家至重,宪政至繁,缓急先后之间,为治乱安危所系。大哉王言,治道尽于是矣。夫求治莫要于审缓急先后,而若者宜缓,若者宜急,若者宜先,若者宜后,则不能徒征诸理论也,而当以事实为衡。今中国非实行宪政,决不足以拯危亡,尽人而知之矣。然宪政若何而始实施,此最不可不审也。比者筹备宪政之有名无实,天下共见。中外臣僚,其涂饰敷衍,捏报成绩,苟以塞责者,固所在多有。而一二大吏,亦尝知虚名之不可以久假,欺罔之不可以公行,力陈现在筹备之失当,成效之难期。如督臣李经羲、陈夔龙,抚臣陈昭常、孙宝琦,藩臣王乃征等,皆先后有所献替,虽所求补救之策各有不同,至其言现在筹备之不能举实则一也。筹备而不能举实,则何如不筹备之为犹愈,于是诸臣中渐有倡停办宪政之说者。夫以今日所谓筹备,非惟不足以利国,而反以病民,则停之似宜也。虽然,亦曾思孝钦显皇后、德宗景皇帝所以赫然宣布立宪者,其用意果何在乎?使专制政体而尚足以维持国命于不坠,则以在天两宫之圣,亦何乐为此扰扰,以摇惑天下之耳目。先圣之以宪政贻谋于皇上也,盖洞瞩时势,深察民情,知中国非此则不足以图存也。夫朝令暮改,君子尤讥其反汗,况于先朝训诰,为国家定百年大计者,为人臣子,乃敢窃窃焉议废弃乎!是故以现在筹备宪政之不能举实,而务设他法以举其实焉可也,坐是而疑宪政之当废焉不可也。此如抱病之夫,缘食增病,不务治病而思绝食,未有不速其死者也。洪伊等以为筹备宪政之实之所以不举者,皆坐无国会而已。何也?盖立宪之真精神,首在有统一之行政机关,凡百设施,悉负责任,而无或诿过于君上,所谓责任内阁者是也。责任内阁何以名?以其对于国会负责任而名之也。是故有责任内阁谓之宪政,无责任内阁谓之非宪政,有国会则有责任内阁,无国会则无责任内阁。责任内阁者宪政之本也,国会者又其本之本也。本之不立,而末将安所丽?两年以来所以筹备一无成绩,而宪政二字几于为世诟病者,皆坐是也。
洪伊等恭绎谕旨,谓据各衙门行政大臣奏称:按期次第筹备,一切尚未完全。又云:仍俟九年筹备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议院。皇上慎终于始之盛心,洪伊等具有天良,岂不知感。特不知届九年期满之时,倘筹备仍未完全,亦将召集国会否耶?如云不完全而亦召集也,则等是不完,后之与今,复何所择?如云必完全而始召集也,窃恐似兹筹备,终古更无获完之时。此非洪伊等疏逖小臣吹毛责备之私言,即以国之世臣如李经羲辈,身处当局,洞悉情伪,而其言之忧危既已若彼。皇上于召见中外大吏时,试命其自抚良心,问有一人焉敢谓前此筹备之确有成效者乎?又命其自摅怀抱,问有一人焉敢谓将来筹备之确有把握者乎?他勿具论,即就财政一端言之,自侈言筹备以来,岁费增加,司农竭蹶,数倍于前,后此且将益甚。筹备案中所列诸要政,虽欲勿停,又安可得?一事如此,他事可推。若是乎筹备宪政一语,不过供大小官吏欺罔君父,自便图私之口实,而于先朝殷殷贻谋之本意,更复何有?我皇上如谓今日中国可以不复筹备宪政也,则洪伊等亦复何言;亦既知筹备之不可以已矣,又灼见乎二三年来所谓筹备者之一无实效矣,而不深考其所以无效之故,而别思所以致效之途,此洪伊等所大不解也。夫筹备何以能有效?必自行政官各负责任始。行政官何以能负责任?必自有国会以为监督机关始。是故他事皆可后,而惟国会宜最先;他事皆可缓,而惟国会宜最急。谕旨所谓缓急先后之间,为治乱安危所系者,岂不以此耶!
昔汉臣刘向上成帝封事云:“下有泰山之安,则上必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保持宗庙,而令国祚永移,降为皂隶,纵不爱身,奈宗庙何!”其词危苦,千载下读之,犹将流涕。而独怪当时时主处彼岌岌之势,闻此謇謇之言,何以漠然,曾无所动于中,或明知其善而莫能用,坐使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岂天命不佑,非人力之所能回,毋亦在上者不能听言择善,有以自取其咎也。今国势之危,过于汉季者且将十倍,出万死以求一生,惟恃国会与责任内阁之成立。及今急起直追,犹惧已迟,更复荏苒数年,后事何堪设想!
夫自五月二十二日以迄于今,不过数月间耳。而事变之咄咄逼人,已再四而未有已。盖悬崖坠石,愈近地而速率愈加。今后数月中,其可惊可痛之事,恐将又甚于此数月。而筹备案之敷衍告竣,乃须期诸六年以后。此六年中,内忧外患,谁复能料?而长以此泄沓阘冗不负责任之政治应之,祸变之惨,岂复臣子所忍言者哉!昔朝鲜当光绪二十一年,其主亦尝誓庙告天,宣言预备立宪,设责任内阁,其所颁大诰十二条,略与我《宪法大纲》相类,徒以无国会之故,监督机关不立,凡百新政,皆有名无实,利不及弊,坐是鱼烂,以底于亡。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若朝鲜者可以鉴矣。洪伊等诚知冒渎宸严,罪合万死,徒以时局煎迫,朝不逮夕,国脉民命,系兹一线。谨合词沥血陈请贵院,迅赐提议,于宣统三年内召集国会,并请提前议决代奏,恭候皇上圣鉴,训示施行。[60]
资政院秘书长金邦平接见了代表,收下请愿书。告诉他们:本日休院,待议长到院时当即代呈,付陈请股审查。
继而咨议局联合会将速开国会的陈请书呈送到资政院。
澳洲华侨致电陆乃翔转呈资政院说:“鉴日俄约成,瓜分局定,请速开国会,以救危局,乞代奏。”[61]日本横滨、大阪、神户和长崎的全体华侨致电《国民公报》说:“各国协商,瓜分在即,请联合要求速开国会,速弛党禁,以救危亡。”[62]
赵振清、牛广生的血书也在报纸上登载出来,激励着爱国的人士。
9日午后两点,李芳、文耆、温世霖、李寿昌、邢祜周、王庆昌、王双岐、李荫桓、杜宝桢、杨春泰、潘智远依约来到肃王府。善耆马上接见,向他们讲了代递上书时的情形,并说监国听了颇为动容。
代表说:“外间企望国会之热诚大形膨胀,某等身为代表,若国会不能速开,某等当誓以身殉。”继而讲了张成珍和张云湖两位青年断指血书的情形,并将血书呈上。
善耆看过,大为叹息。[63]
载沣担心代表一年之内召开国会的要求断难允从,将善耆和乌珍召去,叮嘱他们妥为防范,不要闹出事变。
为了减少朝廷发布上谕时的阻力,代表团决定仍拜谒军机大臣和权贵,请他们赞成速开国会。
11日下午两点,孙洪伊、李素、陈登山、吴赐龄、文耆、陶熔、温世霖、李芳、贺培桐、李长生、王庆昌、杨春泰、杜宝桢、李荫桓、薛廷坚、潘智远、邢祜周、李寿昌、王观保一行来到庆王府,晋谒奕劻。但奕劻不在府中,代表只好将上书留下,告以明天再来。
上书写道:
王爷殿下:去腊严寒,恭叩邸第,得侍光颜,备陈草莽区区之忱,请求速开国会,过蒙采纳,皇感万状。时日靡常,历春涉秋,忽忽数月。而外交变更,旧藩不祚,日、俄肆启野心,意在东省,协约发表,举国震骇,愈谓非国会不足救亡。各省督抚亦心知其然,时流露于奏牍之间,所以不敢直陈者,犹虑枢府中慎重国是,或干渎冒耳。伏维王爷手掌枢衡数十余年,凡国家变法之大计,维新之景运,皆出王爷主持,翼赞圣德,以有今日。顺时为变通之道,王爷既熟审而利行之,今者中外人民希望国会,若饥渴之于饮食,时会既至,因势利导,惟王爷是望。国家根本,首在民心。王爷更历时变,老谋深识,度亦洞鉴。今日时事,惟恃此民心之忠爱,尚有可为。倘得矜鉴愚诚,慨念国本之靡定,密陈黼座,代为人民吁请速开国会,以慰中外之望,则微特人民感激涕零,歌颂周召夹辅之勋,抑大清万年巩固之基,先朝神圣实式凭之。若其稍有回皇,窃恐四海人心怏怏失望,而外患日迫,内体不坚,国家大事或蹉跌不虞。当此时而责任所在,夫谁与归?王爷试言念及此,何以图之?急切不遑择言,匍匐待命,无任皇悚。[64]
12日,孙洪伊等二十多人又到庆王府。回事处的人告诉他们,王爷仍不在府,但上书已呈,王爷已面谕乌珍约诸位在高庙晤谈。
孙洪伊等人立即奔往高庙,请乌珍先将奕劻如何面谕告知。
乌珍道:“王爷面谕,私府非办公之所,请开国会事可向有司衙门呈请代奏,王爷无不赞成。”
代表说:“当今上谕既由军机副署,自应同负责任,况庆王爷乃皇室懿亲,朝廷元老,军机领袖,德业勋劳,久为天下所尊仰,断无庆王爷赞成而监国犹驳斥之理。第一次上书时,代表等晋谒王爷,亦面谕极端赞成,及奉上谕,却又不然。故外间多以庆王爷为反对国会,并非无因。此次代表等求见庆王爷,请问不赞成国会,尚有何法救亡?如果赞成,将来交议,若监国犹豫,王爷持积极主义,应力争;持消极主义,应不署名,则天下可以共信庆王爷实有赞成之意思。”
话刚说完,温世霖突然仰天大哭,历数官吏误国之罪。又说:“国势危迫,人民以爱国血诚上书请愿,庆邸身居权要,人民欲一见其面,犹再三拒绝,似近不情。”旋又愤愤地道:“此次请愿,系受父老兄弟委任,国会不开,万无生还之理,早晚同是一死,晚死不如早死,免睹亡国之惨。请将此项下情转达王爷。”
乌珍忙加劝慰,答应晚上约同善耆面见庆王爷,详述诸君之意,庆王爷是否允许接见,14日下午六点钟定当函告。[65]
孙洪伊等告辞,前去谒见贝勒毓朗,毓朗不在府中,也没有见着。
同日,吉林请愿代表李芳、文耆上书载沣,指出:“自日俄协约告成,三韩灭亡,外势日迫,首当其祸者厥惟三省。数月以来,日、俄在东三省之经营,兼程并进,司马昭之心,路人共见。三省人民奔走相告,咸谓灭亡之惨即在目前,父母妻子不能相保。芳等目击情状,心悸胆裂”。“今日外势之逼迫,国事之委靡,非即开国会,不能保我宗庙社稷,即不能保我子孙黎民”。“窃观日俄协约、日韩合邦之后,廷臣一无举动,则其决无救国之策可知。至此而不幡然改图,即开国会,将见祸变之来,不可思议。”[66]
这天,隆裕太后听到请愿代表上摄政王书、上资政院书及谒见权贵的消息,在长春宫召见载沣,问:“呈递请愿书时有割股断指事,信乎?”
载沣答道:“有之,系奉天学生。”
隆裕闻奉天二字,似有所动,默然良久。道:“伊等忠爱热忱,谅非沽名,实迫于时事为之耳。吾亦知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从事。惟闻廷臣中有意反对者,亦属不少。究竟有人能将国会速开之得失及利弊关系一一断决否?若仍似是而非,怀挟私见,须当早自定见,切勿为浮言所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