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第1页)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琴音戛然而止。那青年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与灯辉交织,映照出他一张俊雅温润的面容,眉目疏朗,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澈而带着几分探究,落在宋昭身上。他并未穿着亲王品级的服饰,但通身的气度却难以掩盖。
宋昭心中微微一凛,立刻猜出了八九分。能在行宫此地、此时,有这般气度抚琴的,恐怕只有那位传闻中风雅闲散、深得太后喜爱的贤王傅怀琚了。他连忙低下头,恭敬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傅怀琚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见对方身着石青色锦袍,虽颜色低调,但料子与绣工皆是上乘,容貌清俊,气质干净,不似寻常宫人,更无官员子弟的倨傲。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琴弦:“夜色已深,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在此散步?”
宋昭没料到对方会先开口,且语气如此平和。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抬手挠了挠额角,老实答道:“回……回您的话,奴才并非哪家公子,只是……是宫中的内侍。”
“内侍?”傅怀琚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了然,目光在宋昭清秀的脸上转了一圈,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意味深长,“原来如此。本王倒是听闻皇兄身边有一位极为得用的宋内侍,想必……就是你了?”
宋昭心中一震,虽然猜到了对方身份不凡,却没想到他竟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听这语气……自己的名声,居然连宫外的王爷都知晓了?他脸上有些发热,更多的是窘迫,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了:“贤王殿下慧眼,奴才……正是宋昭。”
贤王傅怀琚见宋昭承认了身份,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意,他摆了摆手,语气随意而亲切:“这里不是宫里,不必如此拘礼。既然是皇兄身边得力的人,便坐吧,站着说话反倒生分了。”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石凳。
宋昭迟疑了一下,依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只是他身体依旧因为面对未知身份高位的警惕而微微绷紧,并未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只虚虚地挨着一点边,姿态拘谨,仿佛随时准备起身告退。
傅怀琚将他这副警惕又恭谨的模样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却并未点破,也未强求他放松。他目光转向亭外月色下摇曳生姿的荷花,随口问道,声音如同他方才的琴音一般温和:“宋内侍怎么今夜有雅兴来这里赏莲?可是觉得行宫景致与宫内不同?”
宋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湖面,月光如水,倾泻在亭亭玉立的荷花与田田的荷叶上,晕开一片朦胧而静谧的光华。他眼神恍惚了一瞬,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落寞,声音也低了几分:“没什么。只是……第一次来行宫,觉得新奇。恰好今夜无事,便出来随意逛逛,走到这里,听到殿下您的琴声……”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傅怀琚是何等敏锐的人,自然没有错过宋昭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短音,似是无意般轻叹:“是啊,行宫确实比宫里自在些。皇兄平日操劳国事,难得来此松快,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跟着沾光。”他话锋微转,又落回到宋昭身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不过,宋内侍看着年纪尚轻,在这宫闱之中,能得皇兄如此信重,想必也是极为不易的。”
他这话说得含蓄,既像是随口夸赞,又隐隐带着探究。宋昭心头一紧,不知这位贤王殿下意欲何为,只能更加谨慎地答道:“殿下谬赞了。奴才愚钝,不过是尽本分伺候陛下,不敢当‘信重’二字。陛下仁厚,是奴才的福气。”
傅怀琚见他口风甚紧,应对也得体,笑了笑,不再深问,转而将话题引向了琴艺和眼前的荷花,说些风花雪月的闲话,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然而宋昭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未曾放松,这位看似温润无害的贤王,总让他觉得并非表面那般简单。又坐了片刻,他便寻了个由头,恭敬地告退了。
看着他消失在月色下的纤细背影,傅怀琚缓缓收回目光,指尖在冰凉的琴木上轻轻叩击着,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渐渐淡去,眼中掠过一丝深思。皇兄身边的这个小内侍,倒是有点意思。
月光下,宋昭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湖心亭,将那悠扬的琴声和贤王傅怀琚温润含笑的目光抛在身后。他走得很快,直到回到紫宸殿后殿那间属于他的、静谧的厢房,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仿佛松了口气。
贤王殿下……确实如同坊间传闻那般,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待人亲切随和,没有丝毫亲王架子,甚至主动邀他同坐,与他闲话。按说,他该觉得受宠若惊,或是如沐春风才对。
可是……没有。
不知为何,在那份无可挑剔的温和之下,宋昭总觉得脊背隐隐发凉。那感觉,不像是在面对一位光风霁月的王爷,倒像是在丛林深处,无意间瞥见一条蛰伏的、色彩斑斓的毒蛇。它或许暂时没有攻击的意图,但那冰冷的竖瞳,那无声无息的姿态,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气息。尤其是贤王最后那句关于“陛下信重”的试探,虽然语气随意,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探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这种莫名的恐惧和警惕,与他平日里在傅御宸身边感受到的、那种直接的、充满压迫感的掌控截然不同。傅御宸的喜怒,至少是明晃晃的,如同雷霆或是烈日,而这位贤王,却像是笼罩在月光下的迷雾,看似柔和,却深不见底,更让人心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