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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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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强,让娜思索了一下这个词语的含义。如果白天强装无事,夜晚泪如雨下也算的话,那她确实可以称得上坚强。

“皮埃尔想告诉您,他一直伴您左右,注视着您。”

让娜不禁浑身一阵战栗,她偶尔或者说时常,会忽然觉得丈夫就在身边。如果集中精神,她甚至觉得他轻柔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皮肤上。卡夫卡证实了让娜并没有失去理智,她也一直没有对他收费的合理性质疑。想到皮埃尔还在世上某个地方等着她,让娜就仍然抱有希望,这一丝希望在她看来确实值两百欧元。

“他见到自己的弟弟了吗?”让娜问道,“他父母呢?”

灵媒转转眼珠,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响动。让娜希望对方不要突然跳上来攻击她,或者至少,先回答了提的问题再说。

“他和所有去世的亲友重逢了。我看到他被一群人围着,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他的父母应该就在旁边。这样很好,是吗?”

让娜感到有些吞咽困难,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眼前展开的景象让她莫名地感到害怕。玄关那儿放着一张皮埃尔小时候的照片,他站在父母的中间。让娜想象着他们在某个地方重逢,心中深为震撼。

灵媒回过神来:“今天就先结束吧,这次交流的强度太大了。但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尽管每次会面都很短暂,但让娜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她卖了几件珠宝首饰,所得足以支付咨询费用。让娜在记事本上写下了日期,套上大衣,向男人再三道谢。“皮埃尔说他想拥抱您。”他为她推开大门,“还有你们的孩子。”

迪欧

我一回家就发现两个老的在等我。老实说,这种感觉挺不错的,毕竟有人等可是件稀罕事儿,感觉就像有了个家一样。但我马上反应过来她俩是想找我帮忙,心情就跟伊丽丝下楼梯之前差不多,变得七上八下的。我猜伊丽丝肯定跟让娜说了,她有个病人坐轮椅,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然后老太太就灵光一闪,叫我俩去地下室里找点儿东西。

伊丽丝紧紧握着楼梯扶手,挤奶工都没她那么用力。很明显,这女的也不想再摔个嘴啃泥,重现《冰上轻驰》[41]的经典场面。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房子还有个地下室。一打开底楼的大门,维克多就应声冲出了自己的房间。有人经过时他总是这样,弹出来,不太像人,倒像个香槟酒塞子。

“怎么了?”

“呃——“我回答他,”你现在有空吗,能帮个忙吗?“

“当然有空。要干吗?”

“我们打算把让娜的尸体藏到地下室里,你来搬腿行不?”

这种玩笑每次都能骗到他。维克多的脸唰的一下白了,白得跟他的牙有得一拼。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哥们儿咧嘴笑露出牙的时候,我差点被它闪瞎过去。伊丽丝解释说我是开玩笑的,他也干笑一声,说自己听懂了。

我走在前头开路,倒不是为了扮绅士,而是不想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我讨厌到地下来,总有种会被困在里头憋死的感觉。打小这就是我的噩梦,我还梦到过自己被追杀,拼命跑啊跑,只是在原地绕圈子,张嘴想哭,却发不出声音。我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往床头挂过一个捕梦网,是玛农给我编的。之后好几周我都没做噩梦,也不知道到底是捕梦网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有人爱我,愿意为我做一个。我走的时候没带那玩意儿,觉得开始新生活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但结果是,噩梦就喜欢缠着我。

我掏出钥匙,走到门前,迅速地开了门。地下室很小,床单下面是让娜随意放置的东西。伊丽丝走过去,掀起了盖着的布。

“让娜说它靠着右边墙的。”

我们发现了一个木头做的架子。

“缝纫机应该就在那儿。”伊丽丝说,“纸箱也在,你看到针线桌了吗?”

我对针线桌没概念,于是我说没有,假装找起东西来。我伸手揭开正面墙边的另一块布,想看看那下面是什么。

“迪欧,让娜没让我们乱翻!她说过好几遍就在右边。”

我想把布盖回去,但已经晚了,布滑到了地上。伊丽丝当即捡起来,我俩勉强把东西恢复原位,但两个人都看清了那下面的东西:一个婴儿摇篮,里面还有只米色的小熊玩具。

伊丽丝

我走在巴黎的大街上,第一次不是因为通勤,也不是为了买菜。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单纯地散心。我走出了我的庇护所、我的舒适区,感到头晕目眩,因为所有的人和脸、所有移动的身体。我以前很喜欢待在人群里,我喜欢看人头攒动、生气蓬勃的样子。我的父母住在波尔多远郊的一处葡萄园环绕的地方。我母亲因为工作的关系时常进城,我就祈求她带上我,因为我喜欢探索陌生的人群。青春期,我和梅乐、玛丽还有盖尔一起,乘公交车去甘贝塔广场的维珍百货听碟片,然后到圣凯瑟琳街的胜利纪念碑那儿。在奥古斯特餐厅喝完咖啡,就回到我们口中的乡下去。在校期间我还和梅乐一起租过一间公寓,就在阿尔萨斯-洛林大道后面。卧室装的是单层玻璃,我睡觉的时候,感觉像躺在了大马路上:汽车行驶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搬到杰雷米家的第一晚,我就抛弃了戴了多年的耳塞。比起噪声,绝对的寂静倒显得过于喧嚣,令人难以忍受。

杰雷米并不是在拉罗谢尔长大的。他离开家乡,先后去了阿韦龙省、下莱茵省和大西洋岸卢瓦尔省,但都没能适应。他自由漂泊的能力令人艳羡,相比起来,我就无法远离自己的亲友。我害怕杰雷米家中的寂静,他住的地方远离闹市,还有一圈高高的木头围栏。我母亲常说,夫妻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妥协,或许搬去他家就是我做出的第一个让步。

我扫视一个个行人,看着他们的步态、影子、面庞。人群是我昔日的朋友,如今已成对头。危险或许就潜藏在某个人的帽子下面,或者某把伞底下,某辆车后面,又或者藏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我加快了脚步。我讨厌走回头路,讨厌屈服,不愿将到手的生活拱手让给恐惧。我已经躲得太久、走得太偏了。我信步拐进一个公园,路牌写着巴蒂诺尔广场。我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等着自己的心跳恢复常速。等到休息得差不多时,我的电话响了,屏幕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我的电话号码只有母亲、让娜和公司知道,而且他们的联系方式我也存了。于是我没有接,让电话转进语音信箱。接着对方又打了过来。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我盯着屏幕,瘫在原地动弹不得。铃声终于停了,几秒钟之后,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我只读了第一句,所有的紧张情绪便消散殆尽。我马上给他打了回去。

“克莱蒙,是我。”

“你过得怎么样?我要听实话。”

谈话进行了快一个小时,我跟克莱蒙坦白了一切,以前没告诉他、不想让他担心的事,全都说了。当然,之前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杰雷米,我不想有人觉得他不好。我弟弟是少数几个没有对他释放过恶意的人之一。我去拉罗谢尔的时候害怕克莱蒙会介意,但他鼓励了我,也许是想让我远离父亲去世的阴影。我无数次地想打电话给克莱蒙,但又无数次地收回了手。因为我是姐姐,是院子里玩耍时保护他的那一个,是他偷偷外出时帮他打掩护的人,是他迟迟未归时心急如焚的人。我知道克莱蒙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我们交流主要是靠Instagram私信。就为了关注他,我下载了这个应用,还注册了一个账号。克莱蒙热爱旅行,小时候,他就喜欢望着床头的地球仪入睡。成年以后,在父母的坚持下他好歹念完了高中,接着就出去闯**世界了。背包是克莱蒙最忠实的伙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一年之后克莱蒙回到了家,母亲以为他环游世界的热望已经消退,却发现这不过是次预演。过去的十年里,我见他本人的次数还没有看他照片的次数多,但他喜悦的样子却拥有穿透屏幕的能力。克莱蒙在Instagram上有一万多个粉丝,他们都等着他上传各个地方的旅行视频,等着看视频里的北极光、赭褐色的群山,等着看绿水长流、沙暴过境。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妈妈告诉我的。”

“什么都别跟她说,好吗?”

“行。她觉得你只是需要透透气,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但你别拖太久,别等到你孩子二十岁了她才知道自己当外婆了!”

我跟克莱蒙说了自己怀孕的事,虽然借助宽松的衣服暂时还能掩盖一下。我还讲了对这个孩子未来的担忧。语言像流水一般涌出来,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他,但也没忘记省略诸如子宫口这种细节。

克莱蒙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除非是憋不住笑,或者受到触动。听到弟弟的声音,我备受安慰,但心里仍旧泛起了一层酸楚的涟漪,因为这时我意识到所有的家人都远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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