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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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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家时,发现迪欧和伊丽丝都在厨房里,年轻男孩儿带回了烘焙原料,准备练习。

“今天我给你们做个圣奥诺雷泡芙!”他骄傲地宣布。

让娜笑笑,借说内急躲进了洗手间。她长久地盯着镜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然而她察觉到西蒙娜说的话留在了她心里。四个月了,她仍然思念着自己失去的身体的一部分。

迪欧

首先我觉得自己不是练空手道这块料,其次这运动也不太适合我。每次要双人对战的时候,我都尽量跟山姆凑到一块儿,就是那个十岁的小孩儿。但是教练的鼻子很灵,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安排我跟洛朗一组。那哥们儿块头有我的两倍大,肩膀宽得我得来个大跳才能跨过。他和卡车唯一的区别就是身上少了块保险杠。这不像个人,倒像个脚手架,或者长了手脚的巨大衣柜,女明星的衣橱那种。洛朗面对着我站好,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应该和他握手,还是拉住他的把手,不过我很快就懂了:这家伙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主儿。

上完这节课,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穿保护装备。我浑身酸痛,穿上运动鞋,忍着不叫出声来,一抬头正撞上山姆,他在冲我笑。

“喂,你不会是在笑我吧?”

他笑得更灿烂了:“我得说,有点儿吧。”

晚上外面又黑又冷,大家一出来就各自散开。门不停地开啊关啊,还有各种发动机点火的声音。山姆跟我说了拜拜,就朝教室那头走去,他之前把自行车锁在那块儿的。我正要转身去赶地铁时,却看到他跳起脚来。

“天哪!这群小混混儿!把我自行车车胎给扎了!”

我本想告诉他说脏话不对,但还是忍住了,在他这个年纪,我也不是什么乖孩子。生活在福利院,就需要表现得很强势,特别是在你其实非常弱的时候,你得虚张声势,绝不能示弱,不然别人就会欺负你。最好多说脏话、多做下流的手势,就像往衣服里加垫肩,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十岁的时候,打架骂人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在心里,我其实只想快快长大,逃离这些事儿。

“你爸妈能来接你吗?”

“不能。但我住得不远,可以把车推回去。”

“我陪你一起吧。”

“没事儿,我自己就行。”

“你还是个小孩儿呢,天这么黑,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着回去吧。”

一路上他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三岁的小妹妹可爱笑了,只有玩具被抢的时候才会不高兴;一会儿又聊起《我的世界》[39],那是他最爱的游戏,但他爸不准他上学的那几天玩;一会儿又说他家的猫叫夏洛,从他小的时候就喜欢黏着他一起睡觉;一会儿说他有个朋友叫马里于斯,带了烟到学校里来抽。他说自己已经等不及要上初一了,他说他喜欢空手道,嘻哈舞蹈也不赖。他说自己的自行车已经被偷过两次了……说快要喘不过气来,一直在讲话,声音一会儿很尖一会儿又低下去,带着明显的变声期特点。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也很好笑。孩子气的句子,但又用了很多老掉牙的词儿,偶尔还要来上一两句脏话。比如:“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马里于斯了,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这厮有好几次下手没轻重,但我每次都原谅了他,我这个人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或者:“不过这帮混混儿老是搞坏我的车,我真受够了,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我笑得合不拢嘴,这倒鼓励他一路说下去了。

我们花了十多分钟走到他家,小家伙还告诉我自己平时骑车要走多久。他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谢谢我送他回家。我等他关上门,才掉转方向去赶我的地铁。在路上,我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给让娜和伊丽丝:我今天到家要晚一点儿,不用担心。

伊丽丝

博利厄太太去世了。她的病情本来已经稳定了下来,但是三天后,突发的第二次中风还是夺走了她的生命。机构的经理告诉了我这件事,说给我安排了另一个客户,一位得了帕金森症的老太太。我感到一丝尴尬,便岔开了话题。博利厄太太的确占了我薪酬的很大一部分,但在她刚刚去世这个关头,我实在没有心思想钱的事。后来她女儿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感谢我陪在博利厄太太身边。我回复了几句蹩脚的安慰话,没敢告诉她我有多难过,还有,我有多感同身受。

纳迪娅家,我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她儿子坐在旁边,正在埋头苦读《追忆似水年华》。

“他没去学校。”纳迪娅解释说,“他看我实在虚弱,不愿意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十岁就能读普鲁斯特,我觉得他翘个一两天课也没关系。您去看医生了吗?”

“今早看了。我的病情最近又有反复,腿没力气,只能坐轮椅。烦死了,我才买了一条短裙,再也没机会穿了!”

“我来帮您穿。”

她笑了起来:“这裙子太短了,坐着准会走光,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脱不下来。看来以后只能穿比较方便穿脱的宽松衣服了,不过那样看起来会让我有点儿像老太太。”

“谢谢你,宝贝,你妈现在也才三十六岁。”

“我就是这个意思。”儿子努力憋着笑,回了一句嘴。

我感到心里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面对病痛,纳迪娅坦然自洽,没有逃避,而是直面它、击碎它。她让我想起了拉罗谢尔的那群孩子,他们笑对挫折和疾病,用力拥抱生活。好多次我身心俱疲地回到家,就开始谴责上天的不公。杰雷米总是耐心地听我抱怨,宽慰我,告诉我这份工作是有意义的。但同时,他也担心我的心理不够强大,觉得我可能会因此消沉。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跟杰雷米倾诉自己有多痛心,我的一个病人——六岁的卢卡,刚刚收到了病危通知。杰雷米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宝贝,你有许多的优点,但要从事这个行业的话,你过于敏感了。你觉得小卢卡看不出你伤心吗?你觉得自己帮到他了吗?我很抱歉把话说得这么重,但总得有人告诉你实情:你不适合这个工作,你只是在帮倒忙。”

杰雷米动摇了我内心深处最坚定的那一部分。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志趣和专业性,我从未想过自己可能是个没用的人。就算在很多方面都曾出现过疑虑,但在职业理想上我从来不曾困惑。然而,杰雷米的话让这份笃定有了裂痕。更糟糕的是,我宁愿相信他说得有道理,也不愿认为他是想伤害我。

“医生认为我这次康复不了了。”我扶纳迪娅下床时她说,“坐轮椅的生活正适合我!”

“这么棒!”她儿子嚷嚷起来,“我可讨厌走路了,你运气真好!”

纳迪娅爆发出一声大笑,雷奥也笑得倒在她身上,幽默是他们手中的矛。我注视着他们,饱受病痛折磨的两个人,却依旧挣扎着不肯屈服,就这样一路执手对抗苦难,不让痛怆牵扯到另一方。我注视着这幅母与子的动人场景,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纳迪娅曾经对我透露,雷奥的父亲在她怀孕期间失踪过,她好不容易把他找到,说服他认这个孩子。在纳迪娅看来,恐惧是幸福最大的敌人。男人总算屈服了,但在雷奥三个月大的时候,他又一次人间蒸发,自此之后便音讯全无。

我也要独自迎接这个孩子的出世,成为无数单亲妈妈中的一员。但我和我的孩子一定会过得幸福,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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