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第3页)
博利厄太太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是你啊,小**?”
她显然心情不错。
我一周去她家四次,一次陪她两小时,博利厄太太的神志时常不清醒。我为她准备午饭、做家务,有时也带她去散步。下午会有另一个护工换班,一直照顾老人到晚上她女儿回来。博利厄太太不会认人,事情由此也变得简单了:我们在她嘴里都叫“小**”。
接着我到哈马迪先生家,他的双腿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知觉。然后我又造访纳迪娅家,她比我略大一点儿,患有多发性硬化症[13]。
“这工作挺累人的吧?”她看着我熨烫裙子,这样询问。
“我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挺辛苦的。你干这个多久了?”
我摁下熨斗开关,她的问题融化在了机器喷出的蒸汽里。我不会撒谎,从来都不会。如果实情揭晓,她还会继续探究的。纳迪娅十岁的儿子正趴在沙发上看书,我趁机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书啊?”
“《红与黑》。”他头也懒得抬一下。
我听出小孩儿话里的讽刺意味,于是决定逗逗他。
“等看完这本,我建议你再去读读普鲁斯特,他的小说比较通俗。但如果要读《丁丁历险记》[14]的话,你还需要多费点功夫。”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眼神夹杂着一种介于怀疑和不屑之间的感情。男孩儿合上书页,起身离开了客厅,我趁机扫了一眼小说封面,还真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他母亲耸耸肩:“幸好我是亲眼看着他出生的,要不然我还以为是谁把孩子调包了呢。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看《五伙伴历险记》[15]。”
“我在他这个年纪,只想着打扮芭比娃娃,让她和她男朋友约会呢。”
纳迪娅大笑。借助拐杖,她将重心移到腿上,也离开了客厅。
我从她家出来时,天气依旧炎热。她住在十七区,离我租的房子有将近一小时的步程。道路异常拥挤,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们多少带着点开心的意味。法国大概有一千万独居人口,我打量着周遭的人群,想知道哪些属于孤独的那一类。有人步伐匆匆,是急于回家与亲友团聚吗?有的拖着步子,是因为不想回去独自面对一盏孤灯吗?我刚花了六个小时的时间,陪着这些孤独的人,不得不说真是讽刺。我在人行道上呆立了一会儿,等到红灯变绿,便继续拖着步子,往住所走去。
让娜
让娜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踏入过第二间房了,也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做针线活儿。她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射进来。就像离开某地很久之后故地重游一样,感觉熟悉又陌生。她端详着缝纫机、锁边机、还未加工的粉笔描过的方形人造棉料子,抚摸着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木头针线桌,以及架子上交错叠放的织物,用手掌转动线轴。这里是她的堡垒、她的秘密基地。如果在几个月前,别人问她哪间房绝对不能租出去,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间。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让娜披上雨衣,走了出去。
她口袋里揣着之前写好的房屋出租广告。她起草的时候十分投入,近来她的字迹变得歪歪扭扭,像遭受了风暴的摧残。这是关节病的后遗症之一,遇上下雨天,疼痛还会更加严重。她以前经常抱怨,说自己身体素质下降了、变得衰弱了,首先是视力,那时她还不到四十五岁。一天早上起来,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可是头一天晚上睡觉前,她还能看清楚皮埃尔的脸。让娜吓坏了,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为视力是不可能短时间下降得这么厉害的。到了急诊室,医生宽慰她:这个年纪视力突然急剧衰退也很正常。让娜一直觉得戴眼镜是对人的一种异化,但现在也只得将镜片架上鼻梁。她的眼睛已无法独立完成视物的工作了。
在那之后,无力的感觉有增无减。她安了几颗假牙,通过吃药降低胆固醇和血压,还装了一副髋关节假体,时不时佩戴矫正支架用以缓解关节疼痛。十年前,让娜的右侧胸部查出了一个肿瘤,这让小疼小病的烦心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痊愈之后,她回到了工作岗位,逐渐重拾了之前的事务。让娜曾发誓说再也不要纠结身体点滴的衰退痕迹,但现在她坦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因为这是生活重回正轨、回归风平浪静的证据。这次大抵也会如此,在一段时间的波动后,重新归于平静。但是此刻,让娜没有把心思分给关节炎和高血压。她的眼里,只剩皮埃尔走后留下的一片茫茫空白。所有微小的血管、细胞,身上的一丝一毫,都团结起来,严阵以待:悲怆随时可能发动突袭。让娜觉得心空空的,被蛀出了一个大洞。
让娜一直是果蔬店的忠实顾客,所以老板很快就答应帮她把租房广告贴上收银台。烟店掌柜同样送了一个人情,但也提醒她,很少会有人感兴趣来询问。杂货店老板让她把告示贴到柜台上,面包店的伙计则拒绝了她的请求,推辞说小广告已经贴满了。老人也没有强求,道谢过后便离开了。正当要踏进隔壁理发店的大门时,她忽然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迪欧
七点零三分,我掐着时间冲进店里,娜塔莉殷勤地迎接了我:“又迟到了一次!”
我没答话。娜塔莉大概在学校的德育课上也总是迟到,不然也不会这么没人情味儿。比她这人还要讨厌的,就只有医生做检查捅进嗓子眼的压舌板了。如果她知道我为什么迟到,说不定就能消停一会儿。昨晚我到了蒙特勒伊,才发现我的车没了。之前我听到过警笛的声音,就把车挪了个位,但一时大意,轧了斑马线。我给警局打电话,他们告诉我车在他们那儿,可以开一张证明让我去取车。我到了警局他们又想让我交罚款,违章停车的钱、缺的汽车检查和保险费,还有轮胎磨损了更换也要钱,全都算到一块儿,就好像我家是开银行的。我说那我得去拿信用卡,然后转头就溜了。昨天晚上我又是在地铁里睡的,只眯了一两个小时吧,主要是不太睡得惯了。今早我去了警局的认领处,拿落在车里的东西。我跟一个条子说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他压根听不进去。最后,我手头只剩一部手机、一个钱包和穿的这身衣服了。
我穿上学徒制服,在冷藏室找到了菲利普,他是教我做甜点的师傅。今天早上我们要做千层酥。菲利普话不多,回答问题都是咕哝一声,或者比个手势。但只要一聊到甜点,他就两眼放光,话多得停不下来。在菲利普眼里,甜点是有生命的。我有一次撞见他在跟甜点说悄悄话,他解释说用心用爱做出来的甜点是最好的。他这个人有些倔,或许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喜欢他的。
菲利普知道我不怎么会做千层酥,老是把裱花搞砸。因为我画不了直线,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尺子,两套标准,再怎么专注也没用。初二的时候,老师说我写字像蚂蚁爬,让我把字多抄几遍,课间不准休息。我每周三甚至都要去看心理医生,利蒂希娅医生人很好,但我搬走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我的字确实很丑,甚至自己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不要紧,毕竟人们现在很少用手写字了。即使是在烘焙培训中心,我们也都可以用电脑打字。
我用巧克力给蛋糕淋面的时候,菲利普一直盯着我,没有人说话,比我更专注的,只有“专注牌”[16]浓缩番茄汁。
“这些人怎么这么烦啊!”
娜塔莉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们都没问怎么了,她自己就说了:有个女的想在柜台上贴个广告。
“我们这儿是面包店还是广告栏啊?我开店是为了卖面包,不是为了当导游或者贴小广告的。她要是想把房子租出去,就应该去找房产中介!我才不……”
我还没等她抱怨完,就扔下裱花袋冲了出去。那位老太太正从橱窗前经过,我追上她,拍了拍她的肩膀。
伊丽丝
快要六点了,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搬到这儿以来,我每周六都要出门,但今天是个例外。除了上班和看房子,我外出的场所就仅限于杂货店、面包店和洗衣店。我蜷缩在沙发里,看一部关于章鱼的纪录片,感叹自己的生活还不如一只软体动物精彩。这时收到的短信算是我一天的高光部分,足以和中午酸奶里意外多出来的草莓果粒相媲美。
“生日快乐伊丽丝,三十三岁也要身体健康!”
我母亲怕麻烦,每条生日祝福都是复制上一年的,改一下岁数便发给我。我打字回复“非常感谢,飞吻”,同时也回复了电信公司的消息。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两条短信,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新手机号。
纪录片里的章鱼怀孕了,我的大脑也慢慢被回忆侵占。三年前,我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杰雷米忽然来接我下班。我很惊讶,因为他本来说要去伦敦出差两天的。那时我们在一起三个月,却幸福得像走过了白头。初次见面,我们就注定有缘,要携手共度一生。杰雷米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了车上。再睁开眼时,我们已经到了他家,我所有的亲友都在那里,都在大喊“生日快乐”。我的父母、弟弟、姨母、表亲,还有我的同事,甚至我永远的三人帮——玛丽、盖尔、梅乐都在场。所有重要的人都到齐了,全都是杰雷米邀请来为我庆祝生日的。大家唱歌跳舞。母亲送了我一条手链,手链是外婆留给她的。杰雷米的眼神充满爱意,他一直注视着我,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手机收到一条新的消息,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脸湿湿的,一定是因为章鱼难产死了。我以为母亲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或者是什么流量套餐广告,但消息提醒显示,发件人是我的房东。
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整个租房流程都是在手机应用上完成的。只用了一周时间,我在线上交了房租,之后在信箱里拿到了钥匙。我们很少联系,我只发过邮件给他。根据留下的署名来看,我的房东叫吉勒。
“您好!我要收回我的房子,您房租是给到了这周末,您可以下周一搬走。祝您生活愉快。”
我看了好几遍这条消息,仍旧看不太懂。我之前就问过房东,房子可不可以租住一段时间,他说可以,这样就不用每周收拾换新接待下一位房客了。我直起身来,编辑要回复的话。我现在身无分文,生活水平还不如一只章鱼的:“吉勒,您好!收到您的消息我很吃惊,您之前说过我可以长租一段时间。我现在快要找到房子了,不过还得花上一些时间,可以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