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2页)
“你抽烟?”迪欧有点诧异。
“不。”让娜咳嗽着,又吸了一口,“我之前从来不抽,我爷爷就是因为肺癌死的。但香烟一直对我有种吸引力,这个岁数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对吧?”
她指尖捻着烟蒂,放到眼前观察了片刻,接着又抽了一口,还给迪欧:“真可惜烟这么难抽。”
迪欧
今天店里所有人都比我有劲头。菲利普一天到晚催我干活儿。娜塔莉跟我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这可是件稀罕事儿,就好像她只是做个口型,还有另一个人在给她配音似的。不过我最高兴的还是蕾拉表扬我了。每次做完一个甜点,她都会夸我,于是我就想做更多好吃的甜点。
我很喜欢蕾拉来店里的日子,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她偶尔会对我笑,让我感觉脸烫得像要着火。不过生活不是拍电影,她不可能对我感兴趣。我希望自己能有点骨气,不要别人表现出一丁点儿好感,就立刻对人死心塌地。这不值得,没必要。每次我掏心掏肺对人好,一颗真心只会被糟蹋。在我看来,最好就不要爱上一个人,虽然得不到,但至少也不会失去什么。
玛农曾说会永远爱我,我信了。但我早该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我妈不是也同样抛弃我了吗?我和玛农计划了要一起做好多事,就等着满十八岁,等着离开福利院呢。我们甚至连以后养的猫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我和玛农谈了快两年,福利院的每个人都说我们般配,把我们当作一个人,叫我们“玛农和迪欧”。后来逮到她和迪伦搞在一起,我当时心都碎了。撞见我妈又开始喝酒时,我也是这种感觉。玛农连“对不起”都没说一句,说是我太温柔了,结果她爱上了别人,她也没办法。得,这就完了。多出来的一个迪伦快把我搞疯了,我不喜欢对别人的外貌挑刺,但这哥们儿长得确实砢碜,有蛀牙,还东扭西歪的。他们俩没谈多久就掰了,我不想承认,我觉得玛农愿意的话,我肯定会把她追回来,但她不愿意。两个月后我满了十八,于是我离开了。成年了就得离开,这是福利院的规矩。不过即使没有这个规定,我也一天都不会多待了。老实说,美好的回忆也有,起码我在那儿也开心过,也有了一帮好哥们儿,尤其是艾哈迈德和热拉尔。不过别搞错了,人来福利院不是为了寻开心。每个人到那儿之前过得都挺惨的,经常被打。人很惨的时候就不该再被打了,于是别人就把他们送到了福利院。艾哈迈德和热拉尔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但我一个都没接。从到巴黎的那天起,我就决心要过新的生活,和过去说拜拜。然而我没办法,这颗心里有一部分,还是永远留在了那儿。
“你在干吗?”蕾拉走近工作台,冷不防地问我。
“给修女泡芙[40]灌心呢。”我抓起一只泡芙,准备往里面填奶油。
她大笑起来:“你说话好怪!”
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跟着她一起笑了。娜塔莉忽然跳出来,姿态像犀牛在冲锋:“蕾拉,你在干吗?”
“取炉子里的巧克力面包啊。”
“你太磨蹭了,动作麻利点!柜台那边得有人看着!”
蕾拉默默翻了个白眼,走到炉子那边去了。我也继续做手里的修女泡芙。娜塔莉忽然对我说了一句冲击力十足的话:“你俩之间有点什么小九九我不管,但这里是面包店,不是你们调情的地儿。”
伊丽丝
扫描室在医院的底楼,我在前台登记后便去了休息室。孩子的心跳声也无法使我平静下来,我感到极端的焦虑与不安。在我眼里,腹中这个一天天长大的东西不是什么胎儿,而是一个诺言。我不许自己在孩子出生之前就溺爱他,然而事实是,现在我爱他已经发了狂。
我有过一个夭折的妹妹,一生都在受她的影响。我五岁的时候,弟弟克莱蒙出生了。等到我八岁,母亲的肚子又大了起来。这次是个小妹妹,名字叫安娜伊丝。我讨厌看到她在母亲紧绷的肚皮下蠕动,觉得很恶心。母亲去医院生产的那天,我准备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送给未来妹妹的礼物:一个我不玩了的毛绒玩具,一个遭到我冷遇的洋娃娃,以及一个我不戴了的发夹。先回到家的是父亲,他告诉了我们妹妹没了的消息。我还记得他长久地抚摸着我和弟弟,终于忍不住发出呜咽。我只哭了一次,就是母亲回来的时候。在我的想象中,妹妹回家以后,会和我一起玩芭比娃娃,或者屏风式四子棋。但现在这个小妹妹没了。我们从来没有遗忘过她,她会参加每一次生日宴,和我们共度圣诞节,大家总是会提起这个小不点儿。每年的四月二十四日,我母亲还会花一天的时间为她流眼泪。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这个伤疤的意义,那是我父母一生最深的悲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能有多爱一个人,即使与他尚未谋面;直到今天,我才懂得为了保护一个脆弱的小生命,我们能够表现得多强大。我知道,如果失去了这个孩子,我的人生也将不再完整。
护士引我进了检查室,告诉我放射科的医生马上就来。我等着,努力地尝试镇静下来。我开始数天花板上的方砖:五十六块,有两块沾上了污迹。
一个年轻的男人进了门,同我打招呼。如果不是他穿着白大褂,我会以为他是个小孩儿,才和父母走散了。这医生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当他将耦合剂涂到我肚子上时,我差点儿就要求查看他的身份证。
“这次做的是大排畸?”
“什么?”
“就是二十周左右的彩超,胎儿系统超声检查。”
“哦,对、对,就是这个。”
接着检查所有的器官,看看宝宝发育是否良好。
医生用探头探查我肚子的每一寸地方。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我的眼睛没有离开他的脸。我试着解释他哪怕是最轻微的皱眉、最轻微的噘嘴。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敢问任何问题,生怕被当成自己显然不是的那个焦急的母亲。
“唉——”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不太行。”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感到快要呼吸不过来,心里在想如果现在装死,噩运之神能不能就此放我一马。
“这仪器不太行。”他终于说,“才让人检修过,不过没什么效果。今天打印不了3D彩超照片了,不好意思。”
他大概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3D、4D。我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也像为了安慰我,肚子里的宝宝忽然蹦跶了一下。
“啊!很好!”医生点点头,“我期待他转头位的那天。”
让娜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灵媒的住处,之前的顾虑暂时都消散了。让娜经过了一番短暂的思考,明白了她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相信真有冥世存在,相信皮埃尔就在那个世界里;要么相信人死如灯灭,她的丈夫已经永远离开了。让娜在布鲁诺·卡夫卡家的沙发上坐下来,庆幸自己选择了第一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这样她才能好受一些。
“很高兴再见到您。”灵媒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谢谢您告诉我皮埃尔又有话想和我说。他现在在这里吗?”
男人闭上眼,做集中精神状,接着他微笑了起来:“皮埃尔就在我们旁边,他夸您今天很漂亮。”
让娜脸红了。她今天精心打扮过,就像从前初次约会的时候一般,满心欢喜。唱片机里放着雅克·布雷尔的歌,她在发髻上绑了一个蝴蝶结,涂着腮红、口红,还刷了一层睫毛膏。让娜穿了那条深蓝色的,皮埃尔在罗马的一家商店买给她的裙子,还有一整套黑色蕾丝的内衣——它曾把皮埃尔迷得神魂颠倒,但愿死人能够透视吧。让娜也迟疑过,不知道该不该穿成这样,但他们的身体也是如此相爱,程度并不逊色于两个人灵魂的契合,这使得让娜有了信心,她觉得皮埃尔会喜欢的。
“他为您骄傲。”男人继续说着,“他觉得您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