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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的先帝,自然是温瑜在去南陈前才追封的长廉王。
裴颂在李垚喊出自己“秦氏小儿”时,眼神就已冷了下来,只嘴角还带着笑:“令公既知家父秦彝,必然也晓前梁明诚帝那些昏聩荒诞之举,冤死在他大梁温氏手中的忠臣良将还少么?颂不过是顺应民心天意,推翻那腐朽梁廷,解救被鱼肉的万千百姓,还含冤忠良以清名,何来祸国?”
“还是说,令公为着拥护如今的温氏一脉,宁可自碎晚节,也要张口颠弄黑白?”
李垚听着这些,非但不怒,反仰头喝笑起来:“秦氏小儿,这些话,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莫要在两军阵前说出来贻笑大方!昔时给敖擎当那座下犬,帮着构陷忠良、祸害百姓的是何人?先帝缕推新政变革朝廷,肃清奸佞,从中作梗的又是谁?不都是你秦氏小儿?”
“敢问你顺的是何天意?应的是何民心?”李垚一番问话掷地有声,讥讽之意甚重:“天理不容的天意,万民唾骂的民心么?”
城楼下方的尉迟跋听得这番骂话不禁失笑:“这老东西,这么多年了,那张嘴还是不饶人啊!”
远处的裴颂,脸色则可以说是相当阴沉了,他一语不发,只对着身后的将士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前锋军立即如蝗虫一般对着前方的瓦窑堡就一头扎了过去。
奔至一半,铺满砂石的地面却倏地坍陷了条半丈余宽的坑道下去,无数裴军小卒跌落下去,坑道底下如山上一般,密密麻麻竖着涂满黑油的尖矛。
顷刻间那尖矛上就如串虫蚁一般串满了裴卒,紧跟在后方冲锋的骑兵见状连忙急急调转马头,战马扬起前蹄嘶鸣不止,一时间那半边战场称得上人仰马翻。
裴军的第一次冲锋就这么打断了,大梁那边甚至还没出动一兵一卒,就再次让裴颂那边好不容易才凝起的军心又溃成一盘散沙。
尉迟跋驾马立在城下,对着裴颂喊话道:“年轻人,骄兵必败啊!”
裴颂面上从颧骨到下颌骨那一片的肌肉都绷得死紧,他再次冷冷下达命令:“铺木桥,左翼军继续冲锋。”
后方军阵中很快有裴卒扛着木板往前冲,将手中木板铺到坑道上方,再踩着木板奔过坑道。
尉迟跋不为所动,待先行军抵达射程范围后,才下令:“放箭!”
城内留守的大半将士都已被派去山上伏击,仅剩的这几百人,呈一字在城楼前排开后,刚好够站满两行。
前排的将士们放完箭后,立马同后排的将士们调换位置,重新取箭搭弦。
如此往复不过两三轮,靠着步兵在前方当靶子的裴军骑兵们,就已快逼至跟前。
尉迟跋一把年纪,却还有着单手拎马槊的气力,直接拍马上前,一横马槊便撂倒两个骑兵。
底下的梁军将士们也纷纷弃了弓,举起长矛齐声大吼着往前冲锋。
烈日灼灼,喊杀声和兵戈碰撞声一齐被送上了高空。
卷过瓦窑堡城楼旌旗上的风里,裹着浓厚的血腥味。
留守的梁军将士无一不勇,但几百人应付几万人的一场守城战,从一开始就是向死而生。
不断有梁军战士洒血惨死于裴卒刀下。
尉迟跋同裴颂一路奔马一路缠打,你来我往间,不消片刻,竟已过了数十招。
兵刃卷起的黄沙漫天飘飞,二人驭马相撞,短兵相交角力时,裴颂压着长枪逼得尉迟跋后退了半步,眼含戾气嗤笑道:“老将军,一把朽骨了就该卸甲回去种地,您说是不是?”
身侧惨死的梁军小卒的血溅到了尉迟跋脸上,他转动马槊转守为攻,逼得裴颂暂且后退,回敬道:“贼娃,老夫卸甲归田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呢!”
城楼上,李垚的袖袍被风灌得鼓起,他看着老友身陷苦战,放下了手中那拄了多年的木拐,蹒跚行至比人还高的战鼓前,枯瘦的手拎起鼓槌。
咚——
咚咚——
沉缓有力的鼓声自城楼上方响起,似从极遥远的地方,万马踏疆而来,一路奔袭,渐渐形单影只,却从不曾停息。
城楼下方缠斗的尉迟跋和裴颂闻得鼓声只是一怔,便再次拼杀到了一起,驾马齐驱时,绞在一起的兵刃甚至锉出了火花。
裴颂已然从尉迟跋先前那话和他同李垚的关系上猜出了他的身份,在格挡尉迟跋攻势时,皮笑肉不笑道:“原是尉迟老前辈,传闻温世安当年背信弃义,鸟尽弓藏,用您打完了这大梁天下,却又在登基前欲将您除之后快,您归隐数十载,想来传言也做不得假,今又何必再替他大梁温氏卖命?”
城楼之上鼓声未停,一声连着一声重重砸在人心头,恍若坠地惊雷。
尉迟跋一槊逼退裴颂后,横槊而立,纵然形销骨瘦、须发花白,然双目威严刚烈如狮虎,依旧叫人不敢逼视:“老夫昔年征战这天下,是为还百姓以安宁,今日护这天下,也只为护百姓以安泰。只要坐拥这天下的是明君,老夫事了拂衣去又如何?尔竖子纵为忠良之后,然先奉敖擎为主,作恶多端,是为贼奴!后起兵造反,诛杀仁主,屠族摧城,祸乱河山,焉配论这天下?”
裴颂脸色愈冷,讥讽道:“原以为老将军应是位英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被儒道酸腐腌入味的沽名钓誉之辈,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像您和令公这样的老东西,就该进黄土里埋着不是!”
话落,长枪在他手中几乎快被挽出花来,枪尖毒蛇吐信一般左右戳刺,迅疾如电,尉迟跋赶紧提槊抵挡。
日头越来越烈,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几乎看不清手中兵刃是如何递出的,只有汗水顺着兵刃的长柄一滴一滴往地上砸。
城楼上的鼓声也慢慢缓了下来。
李垚还在用力地挥臂抡槌,可他的身体太过苍老,体力终究是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