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第6页)
泪水一股股充盈在陈惠蓉的眼眶,深深地深深地向先生鞠躬。自责、疚悔,满腔的伤情:先生,我对不住您,对不住您呀!
她忽然抹了一把泪水,到内屋电话机旁,抓起话筒,一下下按动数码。
“我是陈惠蓉,叫李金奎。”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响过来。
“李金奎,我让你探望冯先生,你去了没有!”
“去看过了。”
“情况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我看您工作太忙……”
“胡诌八扯!我一再叮嘱你,冯先生那里有什么反常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可你……”
“我觉得,告诉您也不好办……只能空添麻烦……”
“你还强词夺理。公家解决不了,我个人还有办法……你这是严重渎职,我轻饶不了你!”
深秋的寒气颤颤凄凄迷**在哀情切切的冯家宅院。先生的生前友好三三两两来了走,走了来,入夜时候只留下清冷的沉寂。司机被陈惠蓉打发回去了,她自己要陪伴痛失良夫的冯夫人熬过这惨惨长夜。两个女人守着屋中的一片死静,死静中似有冯先生不甘寂寞的灵魂悉悉索索诉说着郁郁苦闷。陈惠蓉是用心灵听到的。“是我害了先生,我害了先生呀!”她又一次想到了那夜酒醉中挽他留他的长谈,心阵阵疼痛。
夫人痴痴地望着悲情沉重的她,欲言又止。
“冯先生病得如此厉害,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她微责着冯夫人。
“我本是打算向你求援的,可先生不让。他说这是让你为难的事儿。我也犹犹豫豫,但还是背着他给你打了好几回电话,办公室的人总问有什么事,由他们再向你报告,我没有对他们讲。后来我到市政府去找你两次,总是有人拦着挡着,都没能见着。你是一市之长,肯定是忙得够呛,见你也真不容易,后来建林的病急剧恶化,他的单位终于筹齐了资金,可是已经晚了……”
陈惠蓉从桌面上取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燃着火,闷闷地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将浓雾吐出。坐在这一市之长的交椅上,便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包裹了起来。一些人俯首帖耳,仰人鼻息,前呼后拥,奴颜婢膝为的是多争抢上一口肉汤,多啃上两块排骨。这肉汤和排骨的赐予者就是他们的上司、领导,这些上司领导掌握着恩赐的大权,就被托着举着包裹着,冬暖夏凉,四季春风,美得骨头要酥了,这舒舒酥酥之中,早忘却了许许多多需要为之服务的人民大众……昏官,蠢官,我陈惠蓉就是这么个官呀!
“先生还有什么话?”
“他说,您是个好官,希望能一直好下去。为官一任,要让百姓心里记着点什么……”
“还有什么?”
“先生一生节俭,却置存了四千多册书籍。委托您交到市图书馆妥善收藏。请您及早把这事办了。”
陈惠蓉低下头,两颗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灰白的晨曦在玻璃窗上投下影子,渐渐将两个女人溶入曙色。
先生单位的负责治丧的同志到了,市长的轿车也到了。
按计划,九点钟在殡仪馆正堂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八点钟由殡仪馆出车,到医院取先生的遗体。
事先作过打点,车按时达到。
八九只花圈装上汽车,吊唁的人们分乘三四辆大小车辆向医院开动。
陈惠蓉在医院停尸间默看了先生的亡身,干黄的肤色,皱缩的躯骨,灰白的头发,一副怆凉无奈的颜色。
车队向郊外的殡仪馆进发。市长的车子随在灵车之后,缓缓前行。
负责治丧的同志先行到达殡仪馆作安排,不料这里的情况有了变化。
本来已与馆方敲定上午九时至十时正厅大堂由冯先生丧事占用,此刻,馆方变了卦,说临时决定,正厅租给了别人,冯先生的事只能用偏堂了。那“别人”们正着手安排布置,花圈一车又一车地拉来摆放,成百上千,死人也抬了进来,送丧的大小车辆黑压压的一片,占据了广场大半,这非凡气派说明着死者身价不凡。
为冯先生治丧的同志与馆方据理力争,馆方不做退步。原来,挤占正堂者是本市的一个个体经营大户,其母亲死了,要大操大办,用正厅堂,出高于正常占用五倍的价钱,而且有本市一些局处官员前来参加吊丧活动,可谓权钱俱在。双方相持不下,这时陈惠蓉的车子赶到,她来问缘由,听说这等情况,勃然大怒,把那主任叫来,好一通凶骂!
“你们眼里只有当官的,只有钱,钱,钱!你们知道这是给谁治丧!也不能欺人太甚。赶紧给我把正堂腾出来!”
主任见市长亲驾,心里已经发毛,又见这狮颜虎色,愈发战兢,不敢多作分辩,赶忙去通知大款一方。大款这边一些不明真情的悲哀家属和数百送丧人众,听说要让挪堂移位,一片哗然,吵吵嚷嚷不肯依从,主任苦劝,就有出言不逊者声言要砸了灵堂,并真有人咋咋呼呼对馆里保卫人员动起手来,主人满头油汗不知所措,陈惠蓉断然发令:“给我把公安局刑警队调来!”
偏堂的“大款”的母亲的葬丧礼办得分外隆重热闹,花圈成山,人如潮涌,充分显示了生者的威风,那位与灶火鞋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最后享受了一回光彩的照耀,满足地安息了。
冷雨又不紧不慢地从辽遥的远空洒落下来了,谁的眼泪,为谁哭泣?
市长独自一人默默地坐进自己的车里,黑色的甲虫在溟溟的雨雾中徐徐驶动。一条光洁的柏油大道直插远方。甲虫由缓慢的溜滑到无羁的疾行,后来便是风驰电掣了。方向盘在她纤弱的手中旋动,前窗的雨刷拨去一层又一层迷雾,两侧的窗子落放着,凄风冷雨急狂强猛地扑打上她的脸面,扑打得她犹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车在飞驰,飞驰,飞驰,散乱的发丝飞扬着,飞扬着,飞扬着。痛苦、烦恼、哀伤和焦虑,统统从躯壳中飞扬了出去,随着冯先生朝明朗而遥远的无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