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页)
此时,一曲自银星茶座飘漾出来的《蓝色的多瑙河》将她的“舞细胞”刺激得分外活跃,她情不自禁驻住了脚步。自这辉煌的茶座门口朝里张望,守门的男人则以粘粘的目光目光朝她扫**。她便很有些恋恋不舍地迈开步子。感到肚腹里唧唧咕咕地唱大戏了,就加紧了步伐,走出热闹的市面,在一僻静之处的一家小小咖啡馆里捡了个犄角位子坐下。
亏得市民们并不是个个关心时政个个熟悉市长的面容,否则她就真会成了从动物园跑出来的金丝猴了;加之此处灯昏影暗,她又及时戴上一副宽大的墨镜,似乎很是安全的了。要了一杯雀巢咖啡,一两伏特加酒,几条果脯,一碟花色糕点,细嚼慢咽地吃喝起来。
兑进酒的咖啡似乎更恬人,而她寻的就是这飘然的境界。火车座一样的椅子很厚很软,身体贴靠上去很是舒坦。听着缠绵的音乐像是陷入了一个云雾缭绕的世界。这世界,有微蒙的冷雨,有寂寞的林涛,有星群也有鸟鸣,她就不知不觉地有些凄楚,生活的苍灰的色调便踟踟蹰蹰地爬上她寂寞的心来。她就又想起肖梁的一首诗:
疲惫和寂寞不可能同时让你获得
这两种财富一时刻只能索取一个
寂寞是山壑那边的一朵兰花
空灵的幽香在微风中飘过
疲惫是眼前一株带刺的玫瑰
饱满的艳红染着手上的血波
两样滋味都很不错不知道
你将怎样选择
她曾和肖梁为这诗的含义准确与否进行过辩论。
她说:“疲惫和寂寞是完全可以让你在同一时刻感受到的。”
肖梁说:“不,疲惫是跟紧张的劳碌相关联的,紧张劳碌让人感到充实,寂寞之情不会在此处出现。”
她说:“不对。寂寞本身就是疲惫的一份!”
他说:“寂寞是淡淡的轻愁,寂寞有时会很美……”
寂寞会是很美的么?此时此刻,一个自由自在的周末的晚上生出的这忧忧的寂寞是很美的么?
咖啡是苦的,酒是辣的,她偏爱这两种拼合的滋味。
寂寞的味道是说不清的。也许肖梁讲得对,也许一点也不对,寂寞是一条毛毛虫,在清醒的灵魂里爬出一道铃声,空谷的铃声!
好一个干着大事业的一市之长,竟也有孤独寂寞的时刻,常人想得到么?
在这个喧嚣纷繁的世界上踽踽而行,常感到形只影单。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宅室,一个所谓的家里,只有她一束孤零零的清魂飘游。已近不惑之年的她,曾经有过在爱人温暖的怀抱中安憩的享受,也有过一个亲情团聚的昨天,今日之孤寂在历史的河道上缓缓游来,一个又一个激飞的浪花打在她记忆的礁石上,玑珠四溅,斑斑点点……
一盏十五度的黄灯在闷热清贫的小屋中闪耀着惨淡的昏光。贴南墙一张木板**仰靠着苍老衰弱的父亲,他不时地咳嗽,憔悴的面容表明着疾病的纠缠,而眼睛里展现的是倔强坚毅不屈不挠的光。靠近老人的一张木桌旁坐着陈惠蓉和她的妹妹。
“爸爸走了以后,小蓉要照顾好小妹,小芬要听姐姐的话,有解决不了的事去找徐大妈,常给爸写信……”老人吐字缓慢,语调里沉隐着一腔无奈伤情。
“爸,您不走不行吗?”小芬凄凄哀哀,十四岁的她还不解世事,“我一定听您的话,听姐姐的话,您不走不行吗?我不让您走!”
父亲的脸色越发阴郁了:“爸会常来看你们,你们好好守家,别让爸惦记。”
小芬泪水纵横:“爸,让我跟您一起走吧,到哪儿都不怕,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吃,我会好好照顾您的。”
父亲满含伤感的眼睛望着女儿,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才十四岁呀,自己要去的地方还不知有着怎样的凶涛怎样的不测,此去是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接受劳动改造的,前程险恶呀。
十七岁的陈惠蓉很懂得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的凶猛残酷,也知道父亲无可奈何的困难处境,她已经答应过父亲让她看管好小妹的要求,此时又有所动摇,请求道:“爸,让我跟您去吧,不然我们不放心呀。”
“胡说!”父亲忽然铁了脸色,朝她怒目而视。她便觉得了自己的错误,噙着泪默不作声了。
两粒浊泪自老人的眼眶中潸然滴落。半生戎马一世沧桑,风蚀残年之时,又经受狂飙的暴虐,而今这惨痛的别离谁敢说不是最后的分手呢?他又何尝不希望有亲人在身旁?
“小蓉,小芬。”父亲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渐渐地显露出愧疚的神情,“爸爸照管不了你们了,你们要好好照管自己。爸这把年纪了,无所谓了。你们的前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爸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只给了你们许许多多的苦难,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呀!小蓉以后要挑起很重的担子了,这么重的担子够你小小肩膀受的;小芬要体谅姐姐的难处,多帮姐姐做些事情,你们以后会理解爸爸的苦衷。爸爸照管不了你们了,你们要互相帮助,在这个世上你们要好好做人,任何时候不能伤天害理,将来不管你们谁有了本领有了好的前程,都是爸爸的骄傲爸爸的光荣,爸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扬眉吐气的,那时不管爸到了什么地方,都放心了……”
沉重的嘱咐……是遗言么?
小屋里升起白色的炊烟。一锅大小米两掺和的饭,一大碗白的豆腐绿的菠菜,一小碟黄澄澄的炒鸡蛋,是今晚生离死别的渲染。父亲撑挺着虚体,以军人的仪态有姿有势地坐临桌前,他端出半瓶酒来,注入到桌上的三个小盅里。一只手握起了一只小盅,举在眼前说:“你们的妈妈走得太早了,她很疼你们,也很放心不下你们,这杯酒敬给她喝了。”他弯下身子,将酒泼洒在地上。再擎起第二杯酒,“这杯酒是爸敬给你们的,愿你们自我珍重,永远平安。”将盅中酒一饮而尽。“这第三杯是你们给爸的送行酒,今晚是你们给爸送行的日子。爸会永远记住,爸是永远惦记着你们的,只要你们相安无事就是爸最大的幸福。明天爸走的时候谁也不要送,谁也不许哭,爸喝了你们今晚的送行酒。”又一个一饮而尽,“孩子们,吃饭吧。”
孩子们的泪水如泉奔涌着,父亲握筷的手颤抖不止,他为每一个孩子夹了一块鸡蛋在碗里,孩子们却未碰动。于这家人来说,这碟油汪汪的炒蛋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这类的荤腥已有多日未曾见到过了。母亲自去年过世后,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用都靠父亲那六十多元工资,拮据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三个月前父亲又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原有的薪金也被剥去,每月仅发二十六元的费用,一家人更是跌入了衣食无着的苦境。
香喷喷的炒蛋没人动,除了心情的悲重难有食欲,再就是知道这奢食的来之不易不忍下箸,这四枚鸡蛋原来要煮熟后让父亲带上的,却被父亲强迫着拿上了今日的餐桌。
“吃,都下筷子。”父亲以低微凄凉的声调下着命令。即要被迫离开这座城市这个家,撇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们日后该怎样生活?钱从哪里来,饭从何处找,面临的该是怎样的苦难深渊…
入夜了,疲惫已极的父亲闭拢双眼静默地睡在**,小芬也不支困倦进入了迷乱的梦乡。陈惠蓉在烙好的几张油饼中裹了破碎的蛋片装进饭盒,从父亲留下的八十元钞票中抽取出五元的三张,放入父亲的行囊。
她心乱如麻地坐在父亲的床边,默默垂泪。她不知父亲此行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家园。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冷酷无情……
父亲平日里没有向女儿细讲过自己复杂的经历,陈惠蓉隐约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上过军校,后在冯玉祥的部队里任职。她知道父亲身上有十二块伤疤有十处是在著名的台儿庄战役中留下的。那时,父亲是决战部队中的一名副团长,他曾率一营人马与日寇进行了激烈的肉搏,父亲有精湛的刀功,在敌阵中杀得无比凶猛,身上被日军刀刺刀砍捅得鲜血横流,倒在了尸堆和血泊中。战后,父亲被送进后方医院,医院所在城镇的各界代表敲锣打鼓把写着抗日英雄的牌匾献送到他的面前。后来,父亲又随高树勋将军在邯郸马头镇倒向了共产党,53年离开部队到地方的商业局工作,小芬上学那年又到了副食品公司,再往后被放到菜店卖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