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巡(第2页)
他们的背包里,没有气罐和炉头,也通常不带帐篷。夜里砍下些箭竹铺着当床,席地而睡,所谓“天地宾馆”。至于珍贵的负重,则要留给GPS、海拔计、对讲机、巡护表格、文件夹、笔、相机等器材。
另一组队伍里,一位擅长户外的摄影师试图跟随3号线路的队员进山,却在几百米之内,就被溪流和乱石搞得焦头烂额,摔了一跤,差点弄坏镜头,被迫劝退。这位摄影师事后感慨:“普通人对于巡护实在太缺乏了解了……”是的,巡护绝非简单的徒步或爬山,除了挑战艰险的路程,还要完成一系列任务,比如拆除猎套或陷阱,排除非法采挖草药,为防火除掉一些落叶腐殖层,以及观察和记录各类生态痕迹,采集有代表性的野生动物粪便,等等。许多情况下,巡护人员还要顺便肩负生态监测的任务,为红外相机更换电池,取数据。所有的设备都是负重,需要他们亲力亲为背上去,再背下来。
“快看!蛇!”
不知是谁一喊,大家立刻停下脚步:在几米开外的石头缝隙中,一条俗名“菜花烙铁头”的毒蛇,一动不动趴在阴凉处。它的学名是菜花原矛头蝮(Protobothropsjerdonii),为蝰科原矛头蝮属的爬行动物,剧毒,在中国分布颇广,且常与人类活动范围重叠。我们小心地不惊动它,做了拍摄记录后,继续上路。
不知不觉中,兽径已消失,我们只好循着溪谷爬升。青苔和流水使得石块非常滑,稍不小心就要湿脚。好不容易爬过一片溪潭,眼前出现一道叠瀑,美得叫人啧啧称奇,却也让人好奇怎么爬上去——何军再次大显神通,生生沿着瀑布边上的密林剖出一条痕迹,带领所有人跟上。
到了瀑布顶,“发现了一台红外相机!”何军喊着,立刻取下它,通过小屏幕翻看数据卡里面的照片,“金猫!……熊猫!……还有熊猫!……拍到三次!”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围着相机研究了起来,称赞角度真好,运气也不错。
不得不佩服生态监测人员的苦心——于人类而言,如此险要的瀑布顶,却是野生动物们取水的捷径。“可以再把这块箭竹劈开一些,暴露视野,更容易拍到。”队员们商议着角度问题,又用镰刀除掉一些周围的枯枝败叶。
红外相机的布设是一门学问,需要大量经验,更需考虑周全。比如在冬季安装时乍看视野还挺好,到了夏天,草长叶茂,很快就会遮住镜头,让整个记录周期彻底白费——这些因素,必须提前考虑周全,避免低级错误。
即使有了这台红外相机的鼓舞,山梁依旧是一道青色的长城,无论爬了多久,始终看上去高高在上。直到下午两点半,在爬升五个小时之后,拨开最后一片糙花箭竹林,山顶终于迫在眼前了。我们所有人都兴奋地叫喊着,冲上山脊线。
回望身后,一目十岭,壮美的岷山诸脉匍匐云下,连绵不绝,如静止的巨浪。那一刻世界清澈如初,风声过耳,人类似乎不曾存在过。我恍惚自己是从外太空降落,第一次踩在地球的表面。难以相信,自己就从那密实绵延的茫茫山林下爬上来——这里就是老河沟保护区和唐家河保护区的分界点了。
“哟喂!来看这是什么?!”王超笑起来,大家围拢一看,刚好就在这山梁的最高处,一颗完整而新鲜的熊猫粪便,像一枚奖牌那样端端正正摆在石头旁。“这肯定得捡回去!分成两半啊,说好了,一半是老河沟的,一半是唐家河的……”所有人都迸出大笑。
兴奋没多久,下山的路径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目及之处只有茫茫山岭,杳无人烟,如果方向选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军独自探索了很久,不见眉目,我想起出发前,负责人叮嘱的那句:“过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可这也太模糊了,朝着哪边算是右?此时此刻,东南西北我都分不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何军终于摸索到一个隐秘的入口,试着钻下去,果然有一条隐秘的兽径,滑梯似的,陡然而下。一名队员立刻调侃说:“上国道啦!”
上了“国道”才知道,整个下山路竟比上山更累。由于坡度向下,箭竹林显得更矮、更难钻了,猫着腰往下挪,腰肌与膝盖酸疼烧灼,每一秒都煎熬不已。我迫切想要站直,但箭竹林像矮人国的拱形天花板,压迫着我。突然有位队员的耳朵被竹枝戳中,疼得大叫,我们不得不坐下来,等他缓一缓。
“嘘!听!川金丝猴!”何军忽然压低声音,提醒大家。众人屏息,循声望去:在一丛杜鹃花后面,有大片晃动的树影,窸窸窣窣,果然是一群川金丝猴,活泼的身影飞闪其间。川金丝猴大约是最漂亮的灵长类动物了,面呈蓝色,目光温柔、清澈,“发型”更加可爱。它们在枝头飞跃,一个个精灵般快乐自在,那一幕美得让人心碎,我呆呆望着它们嬉戏,真想变成其中某一个。
队员王超拍下了珍贵的视频和照片,这台相机他从始至终都护在手上,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整整十个小时后,天色已晚,我们终于抵达山底,穿过最后的河谷。何军仿佛有GPS嵌入脑中一样,一步不差地带领我们穿越了这核心地带,精确地从唐家河吴尔沟走了出来,全程没有带错一步路。
“知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吗?”有队员道出了原因:只有猎人才具备这么顽强的脚力,敏捷的方向感,对动物痕迹和声音的丰富经验。何军也曾靠打猎为生,是爬山的一把好手。就专业性而言,没有比猎人更好的巡护员了,如同网络世界中专门对付黑客的“白帽子”。如今,随着野生动物保护的深入,猎人这一群体正在消失,许多人转变为巡护员,他们无可替代的能力在生态保护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却极少获得关注和支持。
在巡护结束时,何军和队友对我说:“你真厉害。我们都以为你坚持不完。”
“那是因为你们帮我背了背包。”
“别这么说,你的包本来就没啥重量。”那位帮我背包的巡护员爽朗地笑着。
事实上,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一路上队友们都对我十分照顾,默契地始终让我走在队伍中间,不让我掉队。更微妙的在于:他们的节奏与分寸如此自然而然,完全不让这份照应变得像施舍。
这让我想到非洲大象的迁徙——小象被保护在中央,最强的分别走在最前与最后,彼此照应。这是原始意义上,种群之间最朴素的团结生存策略。从非洲大象们第一次迁徙,从野牛第一次抵抗狼群围攻开始,这样的情谊就存在了。
这份情谊,在城市生活语境中,极少有机会能被体会到。“如果如此热爱自然,为什么不为它做点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的确是我加入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初衷。那一整年里,我跟随山水前辈前往一些村庄、项目地,参与社区保护。与本地村民或山水人的贡献相比,我所做的、能做的,实在微不足道。不是我能改变那里什么,而是我被这些经历改变了——自然赐予的又一重恩惠。
登山家的名字载入史册,创业家的业绩广为流传。闯**世界的人们固然耀眼,但别忘记,是谁默默登上不知名的高处,涉入不知名的深谷,守卫这颗星球上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