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第1页)
星空下
四十斤土豆装在车里,随着每个拐弯轻轻摇晃,抖落泥土。我不时回头看它们,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才好。想要生火烤上一两个尝尝,但没有柴,也找不到合适的生火之处。
这是国道G248,力邱河峡谷段。两岸峭壁耸瘦,酷似两排冷兵器陈列架,相对而立,斜插着一千把长柄刀,刀刃冲着我们,随时都要倾倒。每一块向斜背斜的肌理都记录着亿万年前岩体被猛烈挤压的过程。想来,没有万物生灵的时候,大自然也曾百无聊赖,玩弄山岩于股掌之间。
白昼时行车是为了赶路,到了黄昏时分、夜晚时分,行车便成了一种漫游,一种Wa(漫游癖)。越是到了山深人稀之地,我越开得慢,越享受那种寂静偏远,像读一本舍不得合上的书,一部舍不得撞上结尾的电影。
小伊坐在副驾驶位上,打开车窗,说:“在城市中,时间像是粘黏成一块的——醒不是彻底的醒,睡也不是彻底的睡。只有到了野外,进了山,才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调侃道:“每天都可以起早贪黑,简直是军训。”
“我们也可以放松点的……”
“不是这意思,我就是希望这样,”小伊说,“不仅要把日光用尽,还要把星光看尽。”
语音刚落,道路被峭壁打断,突然折向一个Ω状的转弯。巨大的离心力,在河滩上抹出一片长长溪滩,水流平静;紧接着,峡谷突然收窄,水势又变得乖张桀骜,吞吐白沫。
这里简直是白水漂流的天堂,任何漂流高手来到这条峡谷,一定会为之倾倒。正想着,忽然看见一架缠着经幡的老旧吊桥,琴弦般绷织在两岸之间。琴键般的桥板,被风雨反复鞣制,木色灰白,间或空失了一两块,露出底下的波涛,色如融化的润玉。
我对这座桥一见钟情,匆匆错肩过后,忽然不舍,都没来得及和小伊商量,果断减速,准备掉头,而她一下子笑了起来:“真好,我也正想说再回去看看的。”
吊桥仍在那里,像是等我们回来似的。走近它,踏上木板。铁索轻轻摇晃,发出小提琴一般的声音,酷似一场交响乐前,提琴手们在调音。曲目是什么,肖斯塔科维奇吗,还是威尔第。我站在原地聆听,但它迟迟不打算对我展开演奏,始终在犹犹豫豫的试音中,不断调弦。我忽然能感觉,这座桥十分害羞,是一位不想被人旁观排练的怪才;只有观众离开,它才会在无人的峡谷中自由浩**地开弓演奏。我是注定无缘听见这座桥演奏的《四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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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衔日入深,云伫星出缓。”宋代王令有诗《暮行》,形容我们抵达合合海子的那个黄昏,再恰当不过了:月亮湖边,天色昏暗,牧民赶着牛回家,牛铃声隐约而恍惚地闪烁着。
我们都饿坏了,迫切想找一点热水,赶紧煮点泡面和蔬菜。张望周围,看见一座简陋的小棚屋,凭直觉走了过去——果然,门口有一口铁锅,炸着一堆洋芋。再往里面,简陋的木板上放着矿泉水、方便面等零食。
“有人吗?”我喊道。
一位小姑娘探出头来相迎。我指着火炉边上的大铁壶:“请问有开水吗?能打一点开水吗?”
“没问题。”她一边说,一边往我的保温瓶里倒满了热水。在高原,烧水并不容易,有些地方的茶水也是要付费的。我道了谢,问:“多少钱?”
“热水不要钱,”她落落大方地说,“人与人之间就是需要爱的传递。”
如此书面化的语言,令我一时有点接不上来,几乎疑心她是不是在心里排练一出将要表演的话剧。为了将话题稀释得自然一些,我立刻道谢,然后追问道:“你多大了?”
“十五岁。”
“放暑假吗?”
“是的,”她一边回答,一边走向了炸洋芋的铁锅,翻炒起来,“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卖洋芋挣点零花钱。”
我突然想起向导送的那四十斤土豆,便说:“我还有好多洋芋,都送你吧。对了,有点沉,我帮你拉过来。”
她显然十分意外,几乎不相信是真的,愣在那里,没有说话。等我把四十斤土豆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十分高兴:“太好了,谢谢啊!我们挖洋芋挖得好辛苦,手都要磨破了。”
这时候一位老婆婆也走了过来,对那堆土豆直点头,眼神是谢谢的意思。为了避免让她们觉得不好意思收下,我说:“能借一点柴吗?我想在湖边生一点火。”
老婆婆果断答应了,说一会儿给我们送过来。等一大盆热腾腾的柴火被老婆婆亲手端着,连盆带薪送到湖边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爱的传递”。
已经很久没有烤过篝火了。没有篝火的露营简直就是没有灵魂的。湖岸另一端,一对游客各自低头玩手机,看不清脸,唯有屏幕成了两点光斑。过了一会儿,他们大概终于对黑暗、寒冷的夜晚感到百无聊赖,在我们还没开饭的时候,就已经钻进睡袋里去,熄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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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到底要不要拿出来。”小伊百般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偷懒,回到车上搬出三脚架、相机、镜头,打算拍摄星空和湖面。她叹了口气:“可惜没有带快门线。”说完,又叹了口气:“唉,这星空,活活把我变成了‘老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