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与星之间 时间零(第2页)
在扑火的过程中,指挥尤其关键。瞭望员会始终保持在高处,以便指挥救火队员保持在上风向,但是一旦风向改变,就大难临头了。身为扑火队长,每年10月至次年5月,都是李八斤神经紧张的日子。日常巡逻的任务之一,就是不断清理林下堆积物,防止堆积太多。但偌大的森林,岂是一小队人员能清理得干净的,这简直让我联想到“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李八斤说:“所以挖松茸也是有好处的,相当于夏天很多人上山,清了一遍林子。”
李八斤和他的队员们,不过是平凡普通人,在山山林林中,过着植物般清爽宁静的日子。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一生中,有过许多不凡的往事。在关于他的纪录片中,提到2000年2月25日,一场山火蔓延多时,李八斤召集800人上山扑火的事。前线队员们被困在高大密实的森林中,视野低矮,无法判断自己的方向,完全依赖指挥员的瞭望和指令。李八斤负责的山头位于北面,凌晨五点,他们跨过峡谷,切入火场,扑救了五个小时,筋疲力尽。然而不知何时风向已大变,大火随之转向,像“城墙一样”正朝着他们这边倾倒而来。对讲机里的指令大叫:“不到一公里了!快撤快撤!”
这一公里的距离对于森林烈火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但对救援者来说,却是生死之遥。李八斤下令所有人赶紧撤,大伙儿根本来不及用脚跑下坡,一个个直接沿着七八十度的陡峭山坡,连滚带爬,翻下来,总算撤回安全地带……在那种生死情急之下,皮伤肉破根本不足为意,一回望刚才的山脊,早已陷入烟林火海。
逃过一劫,李八斤赶紧清点人数,赫然发现原本800人的队伍,只有764人,足足少了36人。他当时“眼前一黑”,简直站不稳。整整36人,几乎每个弟兄和他们的家人都是熟面孔,无法想象这要如何和他们交代……“根本没办法,那种热气噢……呼啦一下……”李八斤朝着天上比画了一个蘑菇云一样的姿势,“烫得噢……”他说着,一直摇头。我努力想象着一座摩天大厦般的火炉,燃烧着,轰然倒塌的情形:浓烟如滚烫的棺盖那样,扣下来。李八斤跌跌撞撞又往回跑,不停呼喊队友们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他感觉心脏被卷进了绞肉机,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原地等待奇迹发生。
漫长的煎熬开始了,每一分钟过去,绞肉机的利齿就把五脏六腑搅拌上一圈:在那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里,李八斤体验到一种几乎要呕吐的紧张,他几乎宁愿没回来的是自己。
终于,终于,奇迹般地,开始听到隐约人声,六个队员累得没了人形,互相搀扶着慢慢出现。李八斤扑过去迎接,追问剩下的人如何了,这才得知,都在后面,应该不远了。
很幸运,三十多位落下的队员全部安全返回,无人牺牲。他们的迷彩服磨得褴褛,浑身是伤,是炭,是泥,是血,面庞已经糊得黢黑,所有人抱头痛哭。
这样的记忆本该就着一碗烈酒一口干掉,但李八斤说得举重若轻,端起一小杯啤酒,非常客气地对我们说:“随意啊随意,不用勉强。”
∞
在格西沟保护区的第二天,李八斤专门拨出时间,和丁真一起,带我们上山。沿着废弃的老国道登上剪子弯垭口,一条壮观的经幡横挂在路中央,猎猎作响,似在呐喊着什么。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山的那边,就是理塘了。而山的这边,李八斤为我们指着各个森林或湿地保护区的方位:格西沟、神仙山、亿比措、庆达沟、那溪措……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在高海拔地带,一寸绿色,要耗费多少年生长,又需要多少年养护。这寸绿寸金的天地,耗费了他的大半生。
“当年让种树,我亲自去买的种子,经费是八百元,等于四个月的工资。第一批种下去,全都没活。不甘心哪,又不知道怎么办。请专家来讲技术,白天听完,晚上再去给村民讲一遍。”也许是时间太久远,李八斤说起这些的时候,各种周折辛苦,总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又或许,他是那种真正的实干家,做得多,说得少。
回到山下的种植基地,迎面而来是座巨大的暖棚苗圃,建设经费是李八斤上下奔走好不容易才筹来的。一位工人正在浇水,看见李八斤来了,彼此用藏语寒暄起来。
李八斤指着几块试验田,对我们说,这是高山杜鹃。可我一眼望去,几乎怀疑自己瞎了——地上完全看不见任何绿苗。走近,蹲下,仔细看,才发现有比绿豆还小的小嫩苗,战战兢兢生长着,简直让人担心它们能不能熬过下个冬天。“这里寒冷,海拔高,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李八斤指着旁边的几块试验田,对我们介绍,“这块田里的,是三年的;这些,是六年的……”
我得蹲下来仔细看,才能从一片土色中分辨出那些“幼儿园”的小杜鹃:两片小叶子还不及小指甲盖那么大,茎干似两根棉签,脆弱得经不起任何人踩上一脚。而“小学一年级”的杜鹃,也不到一肘高。难以想象还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它们才能长大成林。我蹲在那里,抬起头,仰视李八斤的面容,为这真正的长期主义感到震惊。
走出暖棚,路过家属区。有位老同事坐在坝子里清理松茸,见到李八斤,彼此随意寒暄。这是一个松弛的时刻,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水,问起李八斤退休后的愿望。他说:“退休后,想和爱人一起去旅行,多去看看山……去西藏再看看……”
小伊追问:“石渠你去过吗?”
“去过啊,太美了,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不像我们这里,林子太密了,看不见,你们要去吗?”
“要去,下次就去。”
短暂地休息之后,李八斤带着我们走向另一片露天试验田。角落里,有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树,叶红如火,丰姿摇曳。“这是五小叶槭,濒危树种,整个雅江野生的也就只有两百六十多株了,我们收集了种子来培育,现在有上万株存活了。”他凝视着五小叶槭,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接着李八斤又走向旁边另一株矮矮的小针叶树,像介绍另一个孩子似的,对我们说:“这是康定云杉。之前,整个雅江恐怕就只剩这最后一棵康定云杉了。我们采集它的种子,育苗,现在存活了三百多株。”
我们在这一株小小的康定云杉前合了影。照片上,李八斤表情很放松,没有笑,也没有不笑。他亲切地站在他精心培育的植物前,像站在自己的亲人旁边。我将照片发给他的时候,无端想起那句老话:“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回去的路要经过一大段国道,李八斤突然让我们停车。下车后他翻过围栏,走进一片不起眼的空地,招手示意我们过来。他说:“这些也是杜鹃,从基地育苗存活后,就移栽到这里来。等它们慢慢长大。”
我看那些匍匐在地上、毫不起眼的小杜鹃苗,几乎叹了口气。这一小片地就在国道旁边,车来车往,无人驻足,除了李八斤他们自己,有谁知道这些小小的苗子意味着什么呢?
生态保护界常苦恼于人们对少数哺乳动物的明显偏爱:雪豹、熊猫、川金丝猴……好像可爱、毛茸茸的它们,才值得“保护”,它们甚至被冠以“明星物种”“伞物种”的称呼。而植物,从来都是最被忽视的生命。当你去山里游玩,你从来不知道脚下踩坏的那一株植物、那一片苔藓,多么脆弱,生长了多少年,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
离开雅江的那天早晨,我们在镇上偶然碰到李八斤和他的爱人。一对朴素、平凡的夫妻,手上拎着塑料袋,肩并肩靠得很紧。我记得他爱人身体并不好,在李八斤拼命工作、经常无法回家的那几年,她有一阵子病得很重,全身浮肿,也不敢告诉丈夫。在纪录片访谈里,李八斤数次提到:“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该多陪陪他们。”现在终于快退休了,夫妻大概终于能弥补一些相处与陪伴的时光。
匆匆错肩过后,夫妻俩对我们挥手道别:“再见啊,再见,下次再来啊。”我们来不及回答什么,就看不见他们了。有那么一刻,想起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的《熊镇》,中译本封面有句话是:“你即你所守护的。”
∞
在雅江的最后一个下午,小伊提议顺路去看看日库寺。这是一座建于1270年的古老寺庙,属萨迦教派,相当有名。我们按照导航,很快从大路上切下来,拐上小径。道旁不时可见玛尼堆,薄薄的页岩石片大小不一,布满精美的雕刻。一个多小时后,周围越来越静,入山越来越深,人世已显得无比遥远。终于望见寺庙金色的屋顶,我们提前停车,步行前往。
有少年喇嘛从小卖部里走出来,好奇地打量我们。耳畔传来隐约的法会声音,本以为是广播,没想到刚走上寺庙的前广场,乐声大作,法号齐鸣,我们目瞪口呆地发现,意外走进了一场金刚舞的排练现场。
大殿前的阶梯上有一块平台,几位高僧高高盘坐,中间的两位手持绕敲着饶、钹,金属感的高亢、激奋,控制着整场节奏;高台最边上的那位,举着细长的鼓槌,敲打一面巨大的双面柄鼓,鼓声低沉、暗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甲铃的声音类似唢呐,仓皇凄切,像刀片切割天空。伴着奏乐,喇嘛们变换队形,舞动长袍,挥撒彩带、刀盾、法器,除了没有戴面具,其余装束已经与正式的金刚舞不相上下。
广场周围坐着附近的居民,正襟危坐,手里摇着转经筒。我和小伊摸索到一个角落悄悄坐下,观赏他们排练。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落日跌跌撞撞从金色的屋顶坠下,排练也刚好接近尾声。幽深的山谷回**着宗教之声,宛如海市蜃楼。我看着那些面带笑容的少年喇嘛们,不由得想到他们的一生……草木般安宁、纯然,也许从来都没有走出这个村庄。他们看起来不需要,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在做什么呢?上班族带着倦容走进地铁,安安静静低头刷起手机;放学的孩子被家长接走,钻进汽车,把头靠在玻璃上,怅然地看着拥堵的车流;股民为连日大跌而微微焦虑,走到便利店角落,独自点了一根烟;改了排气的跑车肆意炸街,噪音像炮弹滚过马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中,回**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金刚舞。落日是缓缓流动的蜂蜜,红墙寂静,法乐怆然,人们面带笑容,平静而耐心地围在一起,缓慢跳着、舞着,或者仅仅是坐着、看着……没有歌词,没有旋律,超越悲喜、遗憾或梦想。他们活着。只是活着。没有人纠结此生枉然,或担心一事无成。一山之隔,好像就有许多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教室的孩子。想起土敦、丁真、李八斤,就想起诗人韩东说的那句:“剥离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就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过程。”
金刚舞的排练结束后,众僧纷纷散去。我们舍不得离开,徘徊在寺庙周围参观。僧舍附近,少年喇嘛们抱着零食,用吸管吮着牛奶,像下课后的少年,与我们错肩而过。
瞻仰了一座幽暗而倾颓的钟塔。与画壁画的师傅交谈。接着,一位堪布带着我们走进寺庙的内部。在大殿的一个角落,发现一枚白海螺摆放在高处:镶着黄铜,缀着银边,精美至极,是一只“镶翅法螺”。白海螺是西藏各教派寺院中广为使用的乐器,螺号象征佛法之音,通常在法会及仪式活动中使用。因为深深痴迷于这种古老的法器,小伊后来又专门单独去了一次日库寺,去录下法会的奏乐和白海螺的声音。
后来当我从耳机里听到这段录音时,闭上眼,几乎能幻见经幡飘扬,金色的寺庙屋顶上,落日正垂垂而下。法乐丰沛、饱满、轰鸣,一场声音的海啸,拔地而起。白海螺的微弱声音在轰鸣中被完全湮没,但仍轻轻提醒我,亿万年前,人间也不过是一片海底。
也许再过亿万年,地球第六次灭绝后才能证明,我们人类,作为一个宇宙间曾经存在的物种,最终也不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尽管当时看起来,我们的存在那么盛大、那么眼花缭乱,像一场金刚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