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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与哀愁(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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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在全人类的幸福里

抵达空****的站台

这首诗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十多年前,国际旅行仍然便捷的时候,我和同学们背包穷游欧洲。停留巴黎的最后一天,同学已经先后回国了,而我想去莫奈故居,看看那片著名的睡莲。莫奈在这里住了四十三年,画了四十三年。

故居位于距巴黎88公里之外的小镇吉维尼。我查阅攻略,乘火车,又换大巴车,终于抵达。但那个下午,我在莫奈花园流连太久,回去的时候,大巴收班了,没有了。我当场傻眼,只能沿着公路一边走,一边竖起大拇指拦车,希望有好心人可以载我去火车站——活像小说里那样。

的确有人停下来了,车里坐着一家人,小孩不超过三岁,坐在后面。我刚一进车,外面就下起瓢泼大雨。前座的那对夫妇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运气真好啊!”

我本来不太会法语,但此刻上下文语境无比清晰,我不仅完全听懂了,还立刻感激涕零地回答:“Ouioui,C’est?a!mercibeaucoup!(是的是的,太谢谢了!)”

这家人本来是要一路开回巴黎的。但我不好意思全程搭车,于是请他们在火车站把我放下。等他们走后,我才发现:又晚了,火车也没有了。当时的心情接近于晴天霹雳——我的回国航班在明天,所以我无论如何,今晚也要回到巴黎。

绝望中,我走向火车站旁边的出租车站。问了价格,回巴黎四百五十欧。这是十五年前的四百五十欧,比回国机票还要贵。外面瓢泼大雨,天都黑了,火车没有了,往来路过的车也没有了。我没有办法,心疼得要死,但也只能打车了。

万万没想到,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司机说:“先给我看看四百五十欧。先给我看看再说。”

我被某种羞辱彻底激怒了。难道他以为我到了巴黎就会赖账吗?一气之下,我从钱包里抽出钞票,晃在他眼前:“See??See??Justdrive!”我的确气得声音都变了。

这个尾声成了整个欧洲之行的最后记忆:最愚蠢、最心疼、最羞辱的一次打车。好在喜剧等于悲剧乘以时间,如今再跟小伊聊起这个插曲的时候,只像个笑话了。

“四百五十欧就是你对莫奈的真爱啊。”小伊笑道。

“对啊,那都是2006年的事了……”我闭上眼睛,静静听小伊单曲循环着的那首加藤登纪子《時には昔の話を》(《偶尔也说说昔日吧》),1987年的老专辑。歌词大意是关于青春的落魄与浪漫:“偶尔也说说那些过去的日子吧,咖啡店窗外的树,潮湿的热风,贫穷的日子,睡大街,偶尔有廉价小公寓……每天都像暴风雨一样燃烧,每天都在气喘吁吁地奔跑……你还会奔跑的,对吧……”

一瞬间,眼中有什么沸腾着,或许仅仅是阳光。今夕何夕啊,人间四月天。我们做了一个下午的隐士,躺在这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山外的世界,2022年4月3日,也就是今天:俄罗斯与乌克兰正在打仗。

3032年4月3日,历史会抵达哪里?战争或是和平?到那时,也许这片树林都已消失了。只有一件事情是美好的:一千年前,这里曾是一片桃花树荫,曾经有两个孩子,席地而眠,笑着,吃了橘子,酸甜地睡去。醒来,她们散步到林中,发现树上藏着许多页岩雕版,刻着经文与佛像。

在回来很久之后,我仍常常回想那天下午的明媚与哀愁。村上春树在一次演讲中说,日本人对于樱花的迷恋,源于他们是一个与灾难并存的民族,对无常的残忍与甜美,有着最深刻的领会。但我好奇:全人类并非只有他们才与灾难并存,为何物哀之思,只在日本才成为文化符码?难道剩下的世界里,再没有类似的对应概念吗?既然人类心灵是共通的。

日本学者大西克礼研究物哀的著作中,也追溯了相同的问题。他援引了西方一些学者或心理学家对类似概念的描述,比如“憾事之乐”“快乐的痛苦”[1],等等,暗示人类心灵体验中,悲哀总是包含某种快感,恰如雪莱所说,“我们最甜美的诗歌,表达的是最悲哀的思绪”。

“有哪个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也让你感受到物哀吗?”我问小伊。她想了想,说起法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作品Animitas,那是一组装置作品的影像,大地上一片摇晃的风铃,象征着某种生命的颤抖与荒芜。但更让我感受到物哀之思的,是这位艺术家在濑户内海丰岛美术馆的另一件作品:心脏档案室。

在一座日式平房内,内敛简洁的灰黑木板墙,门的内侧是白色。你将穿过一小段走廊,墙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黑色矩形。走廊尽头是黑暗虚空,一盏灯泡随着放大十倍的心跳声节奏,不断闪动。那心跳声听起来像急促的战鼓,又如某种摩斯密码。

你也可以来到另一个房间,拉开桌子、椅子,坐下,戴上耳机,凝视眼前被扁窄的窗框勾勒出的、长方形的海。就这样,你能听见艺术家从2008年开始搜集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三万多个生命的心跳;或者,录制下自己的心跳。

2019年,疫情前的最后一次旅行当中,M曾经亲临这家心跳档案馆,为我录下她的心跳,并将CD带回给我。我们相识已经十七年,是比爱人更重要的挚友,但我们始终没有一起旅行过。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在将来某一天,这会不会成为一件憾事。

人一生的心跳,大约三十亿次。有研究表明,当一个人遭遇悲剧性事件,比如亲人离世、爱人分手……心脏的供血、搏动强度、心律,等等,都会因悲痛而大受影响。因此“心碎”是有生理基础的确切感受,并不是纯粹的修辞手法。

心跳总让我想起某种地热景观:噗,噗,地壳深处的热泉搏动着,在沥青表面不断地隆起一个个小泡。那黑色、光滑、富有张力的表面下,是泥泞的、浓稠的、存在式孤独:每个失眠夜的自语喃喃,眼泪汪汪。心事杂草丛生,一片冒泡的沥青湖。

心跳也是物哀的。如同莫奈的睡莲、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刘亮程的麦田、钟子期的琴……也是木心临终前那句话:“风啊,水啊,一顶桥……”

[1]书中分别列举了“Plaisirdeladouleur”(快乐的痛,ThéoduleRibot语);“luxuryofpity”(憾事之乐,疑是HerbertSpencer语);或者“LustameigenenSchmerz”(享受自己的痛苦,疑是ESydow语);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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