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巡(第1页)
青川巡
在岷山区域,我曾参加过一次真正的野外巡护。
低海拔地区虽然没有高反问题,但别的问题出现了,比如刚上路没多久,蚂蟥就多了起来,有的已经蠕动着爬上了鞋面。我眼睁睁看着它钻进了鞋带的穿孔……钻进了鞋里——我的鞋。我的脚。
“有布袜子,不怕,”领队说着,提起镰刀,用刃尖儿捻着他脚上的蚂蟥,把它从鞋带眼儿里挑出来,“看,这儿,这儿……地上都是。”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在谈论鹅卵石。
在当地的乡镇集市上,小贩把这种防蚂蟥的袜子叫作“上山袜”,十元两双,麻布质地,长及小腿,上端有抽绳扎紧,比绑腿好用,是每个巡护员的必备之物。另一必备则是他们脚下的3537解放鞋了:公认的便宜,结实,鞋底薄,过河不易打滑。
与户外徒步完全不同的是,巡护路线其实没有路,而是沿着一个大致方向攀爬,随机应变:遇到瀑布就绕一下,遇到密林就用镰刀劈开枝丫,人钻进去,手脚并用。密林中,落叶腐殖层有时候厚及小腿,坡度之陡,以至于鼻尖贴地,抬头只能看到队友的脚后跟。
我参与的是一条十分典型的巡护路线,海拔1700米至2660米之间,岷山区域青川县与平武县交界,串联起了两个自然保护区。正值4月末,大片箭竹林生长茂盛,“密得连鸡都飞不过去”,人必须长时间弯着腰,钻行其中。仅仅保持这个姿势十分钟,腰就会酸,而我们的脚程将是十个小时。用卫星地图测算,直线距离不过是二十多公里,但走起来爬坡下坎,弯弯绕绕,实际脚程是直线距离的两倍以上,绝不轻松。
领队叫何军,1994年出生的本地人,模样纤细,看起来还是个少年,加入巡护员行业不过六个月,而且从来没有走过这条线路。
出发前夜,全体线路人员开会部署路线,负责人发了一条徒步轨迹到何军的手机上,叮嘱“过了山梁,往右走,找小路,务必把所有人安安全全带到”,何军频频点头。可作为领队,他看起来过于年轻,瘦薄如竹,我几乎担心他能不能跟上。
进山不久,手机就完全没有信号了。我忍不住问何军:“你有把握找到路吗……”
他笑着大声说:“没把握啊。”
我:“……”
说归说,何军始终拎着镰刀走在最前面开路,脚程之快,不时要停下来等队友们。循着依稀兽径,他边走边观察地形,不时对照一下手机里的轨迹。过河时,何军脚尖点石,身轻如燕,两三步就跃了过去。到了休息时刻,有队员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何军却轻松得仿佛春游闲逛,脸面光洁,一头板寸干燥如初,不见一滴汗。
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说:“这么难走的路,你也太牛了。”
他说:“这儿好走得很呀……我还没出汗呢。”
再出发时,一位巡护员让我把背包给他,帮我背。由于行程被压缩到一天,无须带帐篷睡袋之类,他几乎是空着手上路的。我表示我可以自己背,但他几乎露出恳求的神情,坚持说:“给我吧,给我——快给我。”那份语气仿佛意味着:在他看来巡护是自己的日常生活,让一个城市来的女孩子背着包,自己却空着手走路,是对他绅士风度的羞辱。
但我也立刻开始纠结性别平等的问题:此时到底是该自己背,为女孩子争口气,还是大大方方给他?
我很快打住了这样的念头——性别平等,不意味着性别没有客观差异。我根本没有必要在体力上与他们争输赢:若论巡护技能、体能,他们远远超过我,这已然毋庸置疑。彼此配合,不要拖累大家,这就是最好的团队精神——何况,我的背包的确很轻,不会构成实质上的负担。
于是我把背包给了他,道了谢。事实上,我一路上都在不断向他道谢,因为不觉得这份照顾“理所当然”。
随着海拔攀升,低矮的箭竹林越发密集。仅仅猫着腰钻了半小时,我已经腰肌酸疼得仿佛灼烧。前人一过,竹枝就噼里啪啦往回弹,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彼此之间不能隔太近。锋利的断竹残枝插满了地面,一旦滑倒摔跤,戳到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兽径实在太“不人道”了,因为大自然从来不是为人体工程学而设计的。对我们来说苦不堪言的箭竹林,却是动物的天堂。
“等等,大熊猫粪便,我记一下。”队员王超喊起来。
“前面还多得很!”何军说。
“海拔才1800米,挺低的,值得记一下,等等我。”王超停下来,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蓝色文件夹,打开巡护表格,就着膝盖填写起来。
另一位队友拿出GPS查看数据,念道:“方向,西南116度;时间,5月19日10点16分;生境,‘落阔’……长度,15厘米;粪便新鲜程度……嗯,一个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