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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断之心(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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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你找一下说明书的换胎这几页,谢谢。”我努力镇定,小伊也是,她麻利地找出来递给我。风很烈,吹得我要用手指摁住说明书。额前的刘海太碎,扰动视线,突然很恼人。我心烦意乱,跪在地上,试图安装千斤顶,我觉得我做对了,但是插上摇杆摇动起来的时候,感觉不到它承了力。

试想给自行车胎打气,至少也能感到气压在施加吧。眼前要顶起一辆三吨重的车,至少应该能感到千斤顶的摇杆在受力吧。为什么……没感觉受力?我后悔出来之前没有好好练习换胎。我只是熟悉了绑雪链,也看了脱困板的使用视频。我怎么能忘了熟悉这个千斤顶?天……我真蠢。不,不行,这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冷静。从容。专注于怎么搞定这该死的千斤顶,它看起来完全不管用。是厂家错配了吗?

我真的想不出还能怎么安装了。看起来它就是这样了,已经安好了。我再次像个汽修工那样躺到车底下去,按照使用说明书的指示,把千斤顶塞到左后轮的一根承重梁下面。

那瞬间我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底下是泥地,千斤顶顶起之后,会陷进泥地里去。应该找一块硬地(已然不可能),或者垫一张塑料片(就是刚才那个让我困惑的玩意儿)。我知道这一点,但眼下真的顾不上了——先让这该死的玩意儿顶起来再说吧,我心里混乱地祈求着。

依然没有用。千斤顶没有受力。我不相信自己安装的这小玩意儿能管用。我不是阿基米德。我有支点,但我不相信自己能撬起一辆越野车。我从车身底下钻出来时,冲锋衣已经满是灰尘、油污。四下望去一片荒凉,一阵大风吹来,沙子扎眼睛。这里是格聂山脉,位于整个横断山脉区域的中央,被称为“横断之心”,完全没有手机信号。唯一庆幸的是现在还没有下雨,没有天黑。

我说:“我们去找人来帮忙吧,工具都在这儿,看有没有人能来一起弄。”

小伊看了一眼三百米之外的那些棚屋,焦虑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去,这里没有信号,走散了无法联络。”我一边说,一边后悔没带对讲机。好了……别后悔了。我打住自己,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我们将贵重物品锁进车里,大件行李任其散落在车子周围。“会在回来的时候,发现东西都被偷走了吗?”小伊问。我觉得她只是在开玩笑,活跃气氛,于是我装作轻松:“那至少证明周围有人,也不错。”

我们一起朝着远处的棚屋走去。风很大,烈阳也在拷问我。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我估计今晚要被困在这里了。幸好有睡袋。有吃的。夜里我会高反吗?我可不想雪上加霜,今晚困在这荒郊野岭,忍受高反。好吧,甚至那样也不算最糟,我心里最担心的是,让小伊落下阴影,再也不愿跟我这个倒霉蛋出来了——因为就在两个月前,我们才刚刚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在某个悬崖边的弯道上,右前轮爆胎,瞬间失控,撞向护栏,白烟四起,滚烫的胶皮臭味儿袭来,安全气囊弹出,贴着我的鼻尖。我俩本能地飞快跳下车,逃出来,回望撞击现场,目瞪口呆。我记得当时肾上腺素喷涌,整个人虽然头脑冷静,但双手不自控地发抖。要不是有巨石和围栏阻挡,车估计会直接滚下悬崖。

即使那一刻,都没有眼下这么让人心烦。但是一想到即使日常生活里也会遭遇地震、火灾、歹徒、交通事故……哪有什么绝对安全可言?我不接受那种无聊的安全。此刻只是在支付应有的代价。小伊很勇敢,她一定不会有阴影的……深呼吸,深呼吸,没什么大不了的,会过去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拼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路过第一户棚屋。我们上前敲门,没人开门,但里面传来老人的声音,哼哼唧唧,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这时候听见有孩子的嬉笑。我们寻声望去:远处有几个人影,看起来像是在水边休憩。我们朝他们走去,远远地就高喊着扎西德勒,尽量挂出笑脸。走近后,发现这是一处野温泉。几位妇女有的坐在边沿泡脚,有的在给孩子们洗澡,还有的在洗衣服。

我心想:不错。今晚看起来只能在这里扎营了。至少还有热水,还是野温泉,说不定星空很美。

一通扎西德勒奉上,接着就是鸡同鸭讲,完全无法交流。更糟的是,她们太羞涩了,几乎不敢看我们,好像我们是两个外星来客,空降地球,长得奇形怪状。

小伊掏出手机,给她们看瘪掉的轮胎的照片,夸张地打起手势,寻求帮助。

她们显然懂了我们的意思,但依旧迟疑而羞涩,目光回避着我们,只在彼此之间哇啦哇啦用藏语聊了好长时间,时不时还迸发出笑声。那笑声让我心烦:拜托,我都这样了,你们笑什么?

全人类的巴别塔之苦[1]啊,世界上如果只有一种语言该多好。我感到无助又无奈。但为了表示自己不会放弃,我一屁股坐下来,看着她们洗脚。终于,有个女孩从温泉里收回脚,开始擦干,穿袜子,穿鞋。她大概不过十几岁,看上去可能上过一点学,能听懂一点汉语。

“你要帮我们吗?”我急不可耐地问。

她点头。

“谢谢!谢谢!”我感激涕零地看着她,虽然我想不出她能怎么帮。但“总算有人站起来了”这个姿态本身,已经让我重燃希望。

我们跟着她往回走,接着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会带我们去找另一户,会汉语的人家。

好吧。已经这样了。我不介意再磨下去。

一对年轻夫妇走了出来,姑娘非常美,皮肤白。小伙子很英俊,留长发。我们用放慢五倍的语速,试图询问,有没有人会骑摩托车,能不能带我们去村上,找汽修工;或者去有信号的地方,联络汽修店来帮忙。

“我们这里没有信号。”姑娘说。

“那你们怎么跟村里联络?”

“不联络。”

“那我们怎么办?”

姑娘和小伙子都把目光投向远处,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姑娘突然问我:“你们会骑摩托车吗?”

“……不会。”我说完,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学会骑摩托车。我把目光投向她的丈夫,那个小伙子。他看起来就像个天生的摩托车赛车手。他能骑吗?能请他骑摩托车带我们去村上找人吗?拜托了,多少钱都愿意,我们只是想要麻烦你用摩托车载我们一下。

“他脚受伤了。”姑娘说。

我心里一阵绝望,因为看上去这纯粹就只是个借口。我隐隐觉得她只是不愿意帮我们。或者说,她也许想要报酬?我为自己这样的揣测感到羞愧,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想和她商量价格。但我又怕这样做,更会得罪他们,于是没有开口。

“那你呢?你会骑吗?”我厚着脸皮继续问那个姑娘。

“我不会。”姑娘说。

“走到村里去,要多远?”小伊突然问。

“很远。那太远了。”姑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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