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边漫语(第2页)
江南古镇,古韵凝重,青石板,绿苔痕,沉淀了多少人间过往。走在这样的地方,每一步都能踩着一个故事。我喜欢古镇的傍晚,斜晖散乱,黄昏默然,最能体会连片鱼鳞瓦下那些窄窄小弄的妙处。我更喜欢站在勾栏石刻的桥头,看小船穿过桥拱,船后拖曳着长长的涟漪……灵魂,由目光开始,从一条流水到另一条流水,从一片苍茫屋檐到另一片苍茫屋檐,直到暖色的灯火次第亮起。而有些古镇,好像就是为雨设置的,比如你去西塘或是塘栖,要体会烟雨长廊的妙处吗?那就在雨天里吧……立身廊棚下,看柔柔的雨丝掉落在迷蒙的河道里,听滴滴答答的雨点声打在瓦檐上,打在青石板上。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闻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这是唐人皇甫松《梦江南》里的词句。一个敏于文字的人,是从来都不会错过任何擦肩而过的灵感。
犹记得那年梅雨初夏,我流连在太湖边的古镇南浔和震泽,因为雨,走进了一家茶馆,依花窗而坐,要了一壶碧螺春,伴着氤氲的茶香,凝望河对岸薄烟空灵的亭台楼榭,细细啜饮。忽然,两个旗袍女子抱着琵琶走到厅堂里一张桌前坐下,曼妙的评弹声悠然而起,伴着咿咿呀呀的唱,吴侬软语虽听不太懂,但音调婉转悦耳。那个早晨,我就坐在窗下,看傍水人家,看矮檐窗,绿荫掩映,石阶宛在水中央。叠影交错里,倏然间悠悠摇出一艘小船来,搭蓝印花头帕的船娘,腰肢款摆,盈盈地船尾把橹,剪出的涟漪圈圈弥散在弦音唱韵里。江南的丝竹,真的就如曼妙柔情的江南女子,总给人千回百转欲说还休的滋味。梅雨江南,一条永远看不尽的流水,一帘永远走不出的幽梦……
当我为一些古镇因无法拒绝商业化、拒绝喧嚣和拥挤而失去往日的模样内心忧伤时,就宁愿在古镇的边缘、在背街小巷转悠,免得惊碎了内心深处那般幽静而清凉的期盼。好在眼前总能闪现许多看上去像是家织的蓝印花布,依然承传着旧时江南水乡的味道。采莲南塘,摘桑陌上,似乎,只有水埠、小船、蓝印花布永远表达着江南不变的风韵。
我向来认为,当下好文章,都是植根于乡土社会而又关注现实变迁的。恋乡与怨乡,背负着故土所有历史苦难与梦想,满把文字,除却心境和语境便无足观。血缘与文化的羁绊,决定了你基本的叙事立场……一孔曲桥,一片城池,空灵而清爽。我分明望见了汪曾祺、董桥,还有周家兄弟,自然也有张爱玲,他们都坐在往日安静的时光里聊着些什么。
我不是远足旅者,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去周边行走。在这个喧嚣的世界尽头,唯有一个人行走,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心跳。特别是夜晚的时候,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路上,一切都是无声的,一切都是安宁的。我不想在盛世繁华里穿梭,只愿将岁月拢在身边,尽情想念那些人、那些事,和那些风土人情里的人生底色……然后,将所有的细碎一一收入我的书中。
——因为这是在江南,在我灵魂依恋的土地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
(《二十八城记》,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
感怀乡野,时光荏苒
敲完这部《江南节气旧时衣》书稿最后一字,长吁一口气,走到午夜阳台上舒展一下腰背。半轮亏月,正升上幽暗的东方天空。看月形,再回想中秋过去的时日,恍然记起,今宵便是八月二十二,阳历月份则是九月,后面领着同样数字,并在21:05分已交秋分。
秋深星微,凉意侵肤,自打年龄染上风霜后,对农历是越发敏感了。
生活在城市里,虽然日历无处不在,报纸、手机、电脑、电视里,每天都有提示;但季节变化、农事更迭的信息,更多还是通过头顶星月的移位和朔望亏盈以及餐桌上蔬菜递换,而源源不断地获得。
乘车出行的时候,注目乡野,春的雨,夏的风,秋的云,冬的雪……尤能感受季节携着时光荏苒离去。
农历是记载感情的。就像对于前人而言,好日子都扎根在农历里一样,自二月二、三月三数下来,五月五端午节、六月六天贶节、七月七乞巧节、八月十五中秋节、九月九重阳节,最后为除夕三十晚**到来……世俗的节日,与月日代码竟然如此和谐重叠。是呵,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早已习惯了把自己的生活节拍与大自然的月圆月缺紧密协调起来。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循着一条文化血脉,当我们诵读着这样万世一传的节令口诀,分明感受到一种自然的律动和天地人合一的境界,并让我们想起那些曾经有过的心灵的自由与收获的快乐。
眼下,正是采菱季节。江南节气,旧时衣容,李白写过一首《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采菱女真的坐在水塘中晃悠悠的小盆里唱过歌谣吗?吴宫掩草绣衣远,但是,确有太多腰肢款款的女子,操着清亮的吴侬软语,在江南清澈的流水里渍麻、浣衣。旁边石板小拱桥上,走过扛锄的白发老翁。
点点碎阳,袅袅炊烟。传统文化元素,始终是个人情感的根基,伴随着祖祖辈辈农耕群体,还有那些童稚清贞的容貌,由远古走来,直至现在。
从白露到霜降,从小雪到大寒;大事小事一天去,春夏秋冬又一年。
面对一个个迎面走向我们、又离我们而去的春华秋实的节令,唤醒对田园牧歌的眷恋,讲一讲关于天时、关于大地的故事,就成为很重要的事——我们已失去了太多的旧时景观,尤其是失去了太多独具中国农耕底蕴的文化记忆。
对于我来说,江南乡园,不仅是精神的停泊地,更是灵魂的皈依处。月升月落,寒来暑往,伴着草木枯荣轮转,那些分别叫作雨水、惊蛰、春分、小满、芒种和白露、寒露的天气,一直关照着我,以啼鸟的声音在午夜的窗外小声地叫喊,就像亲人一样呼唤我回到童年家中……我常常被这种声音弄得魂不守舍,我必须写出它们!
现在,我终于写出来了,就呈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