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记乐(第3页)
搬来仓米巷之后,我给卧楼题写一匾,名“宾香阁”。“香”暗指“芸”,而“宾”则有相敬如宾的意思。房屋虽然宽敞,但院落窄小,院墙又高,实在没什么景致可赏。后边的厢楼通往藏书房,开窗便能看到陆家的废园,但也只是一片荒凉而已。芸在这里时常惦念的,便是沧浪亭畔的风景。正好有位老妈子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北一带,房子四周有好大一片菜圃,全都筑上篱笆围了起来,栅门外有一亩多宽的水池,篱笆边花团锦簇、树影婆娑,错落间杂。这块地原本是元末张士诚的府宅,现在成了废墟,废弃的瓦砾堆出一座土山,离西墙只有几步之遥,站在土山顶上远眺,可以看到地广人稀的郊外,颇富野趣。听老妈子偶一描画,便勾起了芸极大的兴趣。她对我说:“自从搬离沧浪亭,便整天魂牵梦萦。哪怕是比它稍差一点的地方都好啊!你觉得老妈子那里怎么样?”我说:“初秋暑热不减,让人无处安生,我也正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消暑。你要肯去的话,我先去看看她家能不能住,若能住,便抱起铺盖去住它一个月如何?”芸说:“只怕母亲大人不让去。”我说:“我自会请示。”第二天我去看了,仅有两间屋,前后又隔出两间,总共四间。纸窗竹床,别具幽趣。老妇知道我的来意后,欣然将自己的卧室让给我们,再将四面墙都糊上白纸,顿时大有改观。
禀过母亲后,我带着芸住了过去。邻居就只有老夫妇二人,种菜为业,知道我们在此避暑,便主动来串门,并钓了些池鱼,摘了新鲜的蔬菜送来。我们要给钱,坚决不收。无以为报,芸就亲手做了鞋子送给他们,这才客客气气地接了。
正值七月间,绿树成荫,水面送来凉风,蝉鸣不绝于耳。邻居老人给我们做了鱼竿,我偕芸坐在柳荫深处垂钓。日落时,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吟诗觅句,随感而发,留下了“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没多久月亮升起,映在池中,夜虫唧唧四起,我们搬来竹床摆在篱笆下。这时,老仆过来说,她已经煮好饭、烫好了酒,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酌,喝到微醺才开始吃饭。洗完澡后,都穿着凉鞋,摇着蒲扇,或坐或卧,听老人讲因果报应的故事,夜半三更才回屋睡觉,躺在**浑身清凉,何似人间?
我请老人买来**,沿着篱笆栽遍。九月**开时,又同芸搬来住了十天。我母亲也欣然前来,相与剥蟹赏菊,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将来我们可以在此盖几间房,买方圆十亩地开辟成菜园,再请仆人、农妇种些蔬菜瓜果,保障生活开销。你画画、我刺绣,也能拿去换点钱,供我们饮酒写诗之用。每天粗茶淡饭,亦可乐此终身,又何必远游呢?”她所言,我极认同。现在即便我得到了这样一片乐土,而知己却早已亡故,我唯有整日兴叹,仍然难释悲怀啊!
离我家半里远的醋库巷有一座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回廊曲折,小筑园亭。每逢神诞日,各姓族中的男丁便自发占领一个角落,密密麻麻地挂上同一样式的玻璃灯,中间设宝座一张,旁边排列些桌几用来陈设瓶花,在此斗花争胜。白天还只是请戏班来演戏,到了晚上,将长短不一的蜡烛往瓶花间插遍,烛光参差,花影错落,谓之“花照”;而殿前宝鼎里则香烟缭绕,仿佛一场盛大的龙宫夜宴。庙里的司事或吹笙箫伴唱,或煮茗清谈,观众多得像蚂蚁赶集,屋檐下不得不设置栏杆作为屏障。
我因为被一众朋友请去帮忙插花布置,才得以亲历这样的盛况,回家后便对着芸赞不绝口。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我说:“你要变成男人容易,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便是。”芸于是将发髻改梳成长辫,画上浓眉,再将我的帽子戴上,虽露了点鬓角出来,但也还是可以掩饰。我的衣服给她穿,长了一寸半,便将腰间折一折再缝住,外面套一件马褂。芸说:“脚怎么办?”我说:“坊间有卖蝴蝶鞋的,可大可小,很容易就能买到,而且每天早晚还可以当拖鞋穿,不是挺合算吗?”芸大喜。
晚饭后,换好了衣服,芸在家里照着男人走路的样子,拱手阔步地练习了很久,突然又变卦说:“我不去啦,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若传到母亲大人耳中更加不妥。”我怂恿她说:“庙里的那些司事还有谁不知道我的?就算是认出你来也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我们偷偷去、偷偷回,她怎么可能知道?”
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狂笑不已。我生拉硬拽将她拖出门,然后抄小路悄然而至,游遍了整座庙,也没人认出她是女子。有人问起来,我就说这是我表弟,她不敢言语,冲人拱手作揖而已。
我们逛到一处宝座后面,看到几个少妇、幼女坐在那里,她们都是司事杨某的眷属。芸突然走过去打招呼,很自然地侧过身将手按在少妇肩上,把坐在一旁的婢媪给恼着了,站起来就说:“你什么东西,竟敢如此非礼!”我正欲找个借口掩饰过去,芸一看形势不对,便脱下帽子,抬起脚尖给她们看:“我也是女的!”那些妇女都傻眼了,立即转怒为欢,非要留我们吃茶点,还喊了轿子将我们送回去。
吴江的钱师竹病故,我父亲来信,让我前去吊唁。芸暗自跟我说:“去吴江必经太湖,我想和你同去,也好开开眼界。”我说:“我也正想着一个人去好无聊,你陪我去当然好,但是我想不到托词啊。”芸说:“托词就是我要回娘家省亲。到时,你先上船等我,我当随后就到。”我说:“那样的话,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将船停在万年桥下,我们一起候月乘凉,续沧浪亭未竟之韵事。”
六月十八日清早,气温凉爽宜人,我带着一名仆人先去了胥江渡口,上了船在那里等。芸果然坐着轿子来了。于是解缆行船,出了虎啸桥,水面渐渐开阔,与长天共为一色,并开始出现了帆船和水鸟。芸说:“这就是他们说的太湖吗?今天总算见着天地之宽,这辈子值了!想想有多少闺中女子到死都没见过呀!”我们说了一阵闲话,便看见岸上杨柳依依,到吴江城边了。
我上岸祭奠完,回到船上一看,没人了,急忙问船夫。船夫用手指给我:“桥边的柳荫下看鱼鹰捕鱼的不就是吗?”原来芸已经和船夫的女儿一块上了岸。我走到她们身后,芸热得大汗淋漓,靠在那女孩身上,看鱼鹰看得正出神呢。我拍了一下她肩膀,说:“衣服都汗透啦!”芸回头说:“我怕钱家的人会来船上,所以暂时躲在这里。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我笑道:“我来抓逃犯啊。”于是和她挽着手回到船上,掉头返航,行船至万年桥下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于是将船舱的窗户全都敞开,水上清风徐来,我们手执扇子,身披罗衫,吃着西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将万年桥映得通红,柳树影影绰绰被水雾所笼罩,一轮明月正待升起,渔火已然满江。我让仆人先到船尾去陪船夫喝酒。
船夫的女儿名素云,我同她喝过一次酒,其人颇不俗,于是喊了她过来和芸同坐。船头特意没点灯火,我们一边等月出,一边畅饮开怀。我和芸以“射覆”为令,素云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听得津津有味,对芸说:“我熟悉各种酒令,但从来没听说过这样行令的呢,我也想学!”芸便“打个比方、打个比方”地教起她来,听得她一脸茫然。我笑道:“这位女先生,且收起你的高论,我只打一个比方,她就明白了。”芸说:“你如何打比方呢?”我说:“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天性使然也。先生想违背她的天性来教她,这不是白费力气吗?”素云捶我的肩膀说:“你骂人呢!”芸出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饮大觥。”素云海量,斟满一觥,一饮而尽。我说:“动手只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着一把拉过素云推到我怀里,说:“只管放开了摸。”我笑道:“一看你就不解风情,摸索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抱过来一顿狂抓,那是田舍农夫的行为。”
她俩的发鬓上都簪着茉莉花,被酒气一蒸,再同她们的汗味、发油的香气相混合,不觉芬芳透鼻。我戏言:“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恶心。”素云不禁攥起拳头对着我一顿连捶:“谁叫你狂嗅来着?”芸喊道:“违令,罚两大觥!”素云说:“他骂我小人,不应该捶他吗?”芸说:“他说‘小人’,是有缘故的。你先把酒干了,我自会告诉你。”素云便连干两觥,芸于是将我们在沧浪亭旧居乘凉时的事情讲给她听。素云说:“这样说的话,那我真是错怪了,应该再罚。”又干了一觥。
芸说:“久闻素姑娘很会唱歌,可否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好嗓音。”素云就用象牙筷敲着小碟,唱了起来。芸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不觉酩酊大醉,先乘轿子回去了。我与素云喝着茶,又说了片刻话,才踏月而归。
那时我和芸借住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过了几天,鲁夫人听到别人的谣传,偷偷地告诉芸说:“前日听说你丈夫带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喝酒,这事你知道吗?”芸说:“有这事,其中一个就是我。”于是把那天游玩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鲁夫人大笑,当下释然。
乾隆甲寅年七月,我从粤东回来。和我一路的有徐秀峰——我的表妹夫,正好带着他新买的妾室回来。他炫耀自己新妾的美貌,并且邀请芸去他家欣赏。芸去看了之后,对秀峰说:“美则美矣,气韵还是欠了些个。”秀峰说:“这么说来,你丈夫纳妾的话,必须美貌和气韵兼顾才成?”芸说:“没错。”从此她便一门心思帮我物色,偶有适合的人选,却又拿不出那么多钱。
当时有一名浙江的妓女,名叫温冷香,客居苏州,曾以《咏柳絮》为题作了四首律诗,引起苏州满城疯传,也有不少好事者步韵而和之。我的吴江好友张闲憨向来欣赏冷香,于是带着柳絮诗找我索要和诗。芸有点瞧不上这人,就没跟着掺和。我呢,因为技痒,忍不住照着它的韵脚和了一首,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击节叹赏。
第二年,乙卯年秋八月五日,我母亲准备带上芸一道去虎丘游玩,闲憨忽然来找我说:“我也正要去游虎丘,今天特地来请你同去做探花使者。”于是请我母亲先走,约好在虎丘半塘碰头,然后拉着我去了冷香的居所。见到了冷香,已经是半老徐娘,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年未满十六,亭亭玉立,出落得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接触之下,便知她颇通文墨。她还有个妹妹文园,年纪尚小。
我起初就没抱有任何幻想,此地一杯酒、几句闲叙,恐怕都不是我能消费得起的,而此时人坐在这里,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只勉强能应付一下而已。我悄声与闲憨道:“知道我贫寒,还找来这么一个尤物,你是想玩我吗?”闲憨笑道:“非也,今天是有朋友请客来答谢我的,他特意花钱邀了憨园作陪,可他自己又被拉去陪另一位尊贵的客人去了,我只不过是替他转邀你来做客而已,你就不要多虑啦。”我这才如释重负。
芸说:“今天总算见着一个又美又有气韵的。刚才已经跟憨园约好明天来拜访我,我会为你争取的。”
我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说:“此妾非金屋不能藏啊,我这种穷书生岂敢妄想?更何况你我夫妻正情深意笃,我何须再求一个?”
芸笑道:“我自己也爱她的。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憨园真的来了。芸殷勤款待,设下酒筵,席中以猜枚为令,猜赢了吟诗,猜输了便饮酒。直到撤席也没有听到一句关于聘纳的话。憨园回去之后,芸说:“刚才又跟她私下约好了,十八日来这里与我结为姐妹,你就准备杀猪宰羊款待吧。”又笑着指了指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说:“到那天,你若看见镯子在憨园手上戴着的话,这事便成功了一半。刚才我已跟她表明心意,尚未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姑且听之。
十八日那天下大雨,憨园竟然冒雨前来,与芸二人进了房间,过了很久才挽着手出来,一见到我便面露羞色,原来翡翠镯子已经戴在她手上了。二人焚香跪拜,结为姐妹,然后准备请憨园入席,继续像上回那样行令饮酒,不巧那天正好有人邀她游石湖,所以就先走了。
芸大喜道:“丽人已得手,你打算怎么谢媒婆呀?”
我问她具体说了些什么,芸说:“之前把话都藏着,是怕憨园已经心有所属,刚才试探了一番,知道她还没有,我便跟她说了:‘妹妹知道今天叫你来的意思吗?’憨园说:‘承蒙夫人抬举,我这真是攀高枝了,只是我母亲对我期望甚高,恐怕我自己很难做得了主,愿与夫人一道慢慢设法说服她。’我摘下镯子给她戴上时,又对她说:‘玉的品质,贵在坚贞,而且玉镯乃圆形,有团圆、不断之寓意,妹妹不妨试着戴它一戴,这也是能成其为好事的吉兆嘛。’憨园说:‘是聚是散,总是在于夫人的。’如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算争取到了,只是冷香这一关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得再想点办法对付她。”我笑道:“你是要学李笠翁的《怜香伴》吗?”芸说:“没错。”
从此,她与我无日不谈憨园。后来,憨园被有钱的竞争者夺去,终究未能成事。芸竟因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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