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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记愁(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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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听到公鸡打鸣,芸泪眼婆娑地扶着老妈子,开了后门正准备走,逢森突然大哭起来:“呜!我阿母不回来了!”青君怕他将邻居惊醒,急忙捂住他的嘴巴,用好话哄他。

那一刻,我俩已肝肠寸断,除了“别哭”二字,竟无语凝噎!

青君关上门后,芸走出巷子才十几步,就累得走不动了,于是让老妈子提灯,我来背着她走。快到船上时,还差点被巡逻的人给扣起来,幸亏老妈子指认芸是她病重的女儿,我是她女婿,且船上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动静马上就过来接应了,这才得以顺利登船。船离岸之后,芸才开始放声痛哭。谁知这一去,母子竟成永诀!

华家主人名叫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面山而居,种田为业,人非常朴实。他的妻子夏氏,便是芸的结拜姐姐。

这天午后,终于抵达华家。华夫人早已扶着门望眼欲穿,我们一靠岸,她就带着两个女儿来到船上,与芸相见甚欢,赶紧将她扶下船来,迎到家里殷勤款待。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带着小孩子闹闹哄哄涌了进来,用目光将芸围住,相互交头接耳,或问东问西,或啧啧叹惜,满屋子就听到他们在叽叽喳喳。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是捕鱼人入了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少见多怪罢了。”便住在她家,安心过完了年。

到元宵节,正好是二十天,而芸渐渐能下床走路了。元宵节晚上,在打麦场上看龙灯,我见她气色不错,像是有好转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和她商议说:“我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想去别的地方又没有盘缠,怎么办呢?”芸说:“我这些天也在想这事。你姐夫范惠来不是在靖江盐公堂当会计吗,他十年前曾跟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我们的钱也不够,还是我把首饰当了才凑齐的,你还记得吗?”我说:“不记得了。”芸说:“我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要不去走一趟?”我依言而行。

第二天,也就是辛酉年正月十六日,我出发了。那天的天气挺暖和,我只穿了一件织绒袍和一件哔叽短褂,还觉得很热呢。当天夜里,就在锡山的客店租了床位和被子胡乱睡了一觉。翌晨起床,搭乘去江阴的客船,一路都是逆风,半路上还下起了毛毛雨,直到夜里才抵达江阴江口,扛不住春寒刺骨,于是去买酒来暖身,结果把钱给花光了。为了第二天渡江的船费,我整夜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把里衣给当了。

到了十九日,北风刮得更猛,还下起了大雪,心里那叫一个凄凉!我不禁泪洗愁容,暗自算了算房钱和船费,酒是不敢再喝了。正冷得发抖,客店里进来一位老翁,草鞋毡笠,身背黄包,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看他也好像有些眼熟,我说:“老人家可是泰州人,姓曹?”他答道:“是的。要不是因为恩公,我早就横尸野外了!如今小女安然无恙,还时时惦记着恩公的德泽呢,没想到今天就在这里遇上了。你因何事逗留于此呢?”

原来我在泰州做幕时,那里有一户曹姓人家,出身轻贱,他家有个漂亮的女儿,已经定了终身。而当地有权势的人故意放贷给他,其实就是为了打他女儿的主意。这事后来还闹到了官府,是我从中出力使得女孩仍嫁给了原来许配的人家,而曹老汉也因此投身官府做了衙役,少不得对我磕头感谢。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便将我如何从锡山出来投靠亲戚,又如何在半路上遇到大雪都告诉了他。曹说:“明天天晴,我正好顺路送你一程。”说完,他去买了酒来,与我亲密交盏。

二十日晨,报晓的钟声刚一敲响,便听到江口喊渡,我从**惊起,又赶紧将曹叫醒。曹说:“别急,先把肚子填饱再登船。”于是帮我付清了客店的房钱和饭钱,又拉着我到街上去吃。我因为已经连着耽搁了几天,着急赶路,便没什么心思吃,只勉强吃了两枚麻饼。

上了船,江风如箭,吹得我四肢发颤。曹说:“我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死了,他妻子雇了这艘船去敛尸,所以必须等她来了才会开船。”于是空着肚子,吹着冷风,等到午时才解缆发船。抵达靖江,已经是傍晚时分。

曹说:“靖江有两处公堂,你要找的亲戚是在城内呢,还是城外?”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答道:“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在城内还是城外。”曹说:“这样的话,先投宿一晚,明天再去找他得了。”进了旅店,鞋袜尽是淤泥,早已湿透,于是向店家要来火盆烘干。人已经疲惫不堪,胡乱吃了一点酒菜,便倒头酣睡。早晨起来,袜子已经烧掉一半。又是曹帮我付的食宿费。

找到城内的公堂,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披了件衣服就出来了。见到我的样子,惊愕道:“小舅子何以狼狈至此?”我说:“先别问这个,你有钱就先借我二两,我好打发一路上送我过来的人。”惠来掏出二圆番银给我,我接过来便转授给曹。曹极力推却,最后只收了一圆而去。

我历述一路上的遭遇,并表明了来意。惠来说:“这么亲的亲戚,撇开欠你的旧债不说,我也当尽全力帮忙。但没办法啊,最近我们在海上的盐船遇盗,眼下又是盘账的节骨眼,所以你要得多的话还真没有。这样吧,我会想方设法勉强凑个二十圆番银给你,就当是偿还旧债,如何?”我本来就没怎么奢望,便答应了他。惠来又留我住了两日,天一放晴变暖,我便回来了。

回到华宅已是正月二十五日。芸说:“你遇上下雪了吗?”我告诉了她一路上都吃了哪些苦头。芸悲戚地说:“下雪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到了靖江,谁知你还在江口滞留!幸亏遇上曹老,绝处逢生,也算是吉人天相了。”

过了几天,接到青君的来信,得知逢森已经被揖山引荐到店铺里当学徒了,而荩臣向我父亲提亲之后,也已经择在正月二十四日将她接到了王家。儿女的事情,大体上不用我们操心了,但骨肉分离,总还是令人悲伤。

二月初,日暖风和。我拿着惠来给的银子简单地置办了两套行装,去了趟邗江盐署拜访旧交胡省堂。不久,贡局的几位司事推荐我入局,代为抄录公文。身心总算稍微安定下来。

到了次年八月,芸来信说:“病已痊愈,只是寄居在非亲非友之人家里,终觉非长久之计。愿来邗江与你会合,也趁机一睹平山胜景。”我便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两间河边的房屋,然后亲自到华家去接芸来住。华夫人将她的小奴仆阿双送给我们,专门负责买菜做饭,并与芸约定来年来日比邻而居。

这时已是十月,平山一派凄凉冷清,只好期待明年春天再游。满以为从此能让芸静心调养一阵,然后再努力使一家团圆。然而不到一个月,贡局裁员,一下子裁掉十五名司事,我是“朋友的朋友”,所以也在开除的名单里。

芸开始还替我想这个办法、想那个办法,强作欢颜地安慰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到了癸亥年仲春,她吐血的旧疾复发。我又想着到靖江去求助惠来,芸说:“求亲不如求友。”我说:“虽然是这个理,但我那些近友现在也都失业了,自己还顾不过来。”芸说:“幸好天气已暖,不用担心又被大雪困在路上,你正好速去速回,不要担心我的病。你要是也病倒了,我的罪孽就更重了。”

当时薪水已经停发,为了让芸宽心,我假装答应她雇头骡子骑去,实际上则是带上干粮走着去的。沿着东南方向,两次横渡叉河,路上约有八九十里,四望寥无村落。过了一更天,只见漠漠黄沙,星辰闪闪,在路边遇到一座土地祠,就是用四堵短墙围起来的,高约五尺多,旁边种了两株柏树。于是向土地神磕头拜道:“苏州沈某,投靠亲友,至此迷路,欲借神祠一宿,感激仙人怜佑。”说完,将小石香炉移到一旁,探身往里面钻,只能容下半个身子;便将帽子反戴盖住脸,半个身子坐在里面,膝盖以下全露在外,闭目静听,只有轻微的风声而已。走了一天,早已脚乏体困,不久便昏然睡去。醒来时天已微亮,听到墙外有人走路说话的声音,急忙出来探视,原来是村民赶集路过此地。我向他们问路,回答道:“南行十里便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往东南方走十里,有一个土墩,继续往前走,经过八个土墩就到靖江了,都是平坦的大路。”

我转身将香炉移回原位,又道谢磕头完才走。过了泰兴,就有小车可乘,申时即抵达靖江。投递名帖之后,等了很久,看门人说:“范爷到常州出公差去了。”察其神色,似有推托之意,便追问:“哪天回来?”回答说:“不知道。”我说:“就算要一年才回,我也等他。”看门人见我态度坚定,便悄声问道:“你说你是范爷的小舅子,是嫡亲的吗?”我说:“若非嫡亲我也不会等他回来了。”看门人说:“那你且等他回来。”过了三天,才告诉我说范爷回来了。这次共借得银子二十五两。

急忙雇了骡子骑回去,芸正一脸愁苦,哭哭啼啼。见我回来,猝然说道:“你知道吗,昨天中午阿双卷了东西逃走了!请人到处去找,至今还杳无音讯。东西丢了是小事,这人是他主母亲手交给我的,临行前还对我托付再三;如今他要是逃回家去,路途中河道险阻,就已经很令人担忧了,就算平安回到家里,要是他父母将他藏起来,反倒敲诈我们一笔,那可如何是好?而且,我将来又有何脸面去见我姐姐啊?”我说:“先别急,你真的是多虑了。要敲诈也是敲诈有钱人,我们夫妇有什么——肩上扛了一张嘴而已。况且带他来了这半年,也没冻着他,也没饿着他,也从未有过丝毫打骂,这些,邻居们也都是知道的。实在是这小奴才自己没有良心,乘我们危难之时,偷了我们的东西跑了。至于华家姐姐,她既然送给你一个贼,应该是她没脸见你才对,你怎么反而说没脸见她呢?如今只需到衙门去报案,以防后患即可。”

听我这么说,芸似乎稍觉释然。但是从那之后,她便开始说起了胡话,梦中时常惊叫“阿双逃了”,或喊“憨园为何负我”,病情也日益严重了。

我想延医诊治,芸劝阻道:“我的病因弟弟逃亡、母亲病逝,过度悲痛而起,继而为情所感,接着被愤恨所刺激而加重。而我平时又总是过于多虑,一门心思地要努力做个好媳妇,却总也做不到,以至于头晕、怔忡等各种病症都来了,所谓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都无力回天,我求你还是不要花这冤枉钱了。想我跟随你这二十三年来,承蒙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顽劣不化而见弃。能有你这样的知己,你这样的夫婿,我此生无憾了!如果能温饱无忧,一家人和和美美,游山玩水,就像我们在沧浪亭、萧爽楼那样,那真的是烟火神仙般的日子了。但神仙几世才能修成啊,而我何德何能,居然敢奢望成仙?正是因为我强行索求,触犯了天忌,所以才会深受情魔的折磨。说到底,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只可惜我太薄命啊!”她又呜咽着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天才走到半路上,就要与君长别了,再也不能帮你操持家务,不能亲眼看着逢森娶妻成家,我心里实在不甘啊。”说完,泪如雨下。

我勉强安慰她说:“你已病了八年,有好几次都奄奄一息了,不也没事吗?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生啊死啊的?”

芸说:“我接连几天梦到我父母,他们撑船来接我到那边去,我闭上眼睛,感觉飘然起伏,像是在云雾中行船,我想这莫非是魂儿从躯壳里飞走啦?”

我说:“你这是神不守舍,吃点补药,静心调养一下就好了。”

芸又叹道:“我若有一线生机,都不敢用这些话来唬你。今天实在是已经望到去冥间的路了,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我能说的时候了。你之所以不得父母欢心,以至于颠沛流离,都是由我造成的,我一死,父母亲情自可挽回,你也可免于牵挂。父母年纪也大了,我死后,你也好早些回去照顾他们。我的骸骨,如果没钱,就先不运回家去了,暂时埋在这里也无妨,等你将来有了钱即可带我回去。我但愿你再找一个德貌兼备之人,和你一道侍奉父母,抚养我儿,我便可以瞑目了!”说到这里,心痛欲裂,不觉号啕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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