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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记愁(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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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记愁

是什么,造成了人生的坎坷?往往是自作孽。而我不是。我的人生之所以坎坷,是因为我为人讲感情、重承诺、性爽直,且不喜欢受人摆布,结果反而深受其苦。况且我父亲稼夫公素来行侠好义,为人十分慷慨,帮人嫁女、替人养儿,像这样的义举,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一辈子都是在急人之难、成人之美,挥金如土都是为了他人。而我们夫妇住在家里的时候,偶尔有急需用钱的地方,却只能靠着典当来挺过难关。刚开始还能拆东墙补西墙,很快就捉襟见肘了。俗话说得好:“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开始还只是被小人非议,渐渐地,就连家人也开始怪罪起我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乃千古至理名言哪!

我虽是家里的长子,在家族中却是排行老三,所以全家上下都叫芸一声“三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忽然改口叫起“三太太”来,起初可能是开玩笑吧,叫着叫着就习惯了,无论长幼尊卑,都是“三太太”“三太太”地叫她。后来的家庭变故,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有了预兆?

乾隆乙巳年,我随侍家父到了海宁衙署。家里每写信来,芸都会附一封小函给我,父亲说:“既然儿媳妇识字,就让你母亲把写家信的事托付给她好了。”后来,家里偶尔有些闲言碎语,母亲都怀疑是她用语不当造成的,便不再让她代笔了。父亲看到来信不是芸的笔迹,就问我:“你媳妇病了吗?”我于是写信去问她,也不回。时间一久,父亲便生气了,说:“我看你媳妇就是不屑于代人捉笔吧!”等我回到家里,问出事情的原委,本来想向父亲解释清楚的,却被芸急忙制止,她说:“宁愿受公公责怪,也不要让婆婆不喜欢。”就这样,连解释也不去解释。

庚戌年春,我又随侍父亲至邗江衙署。他有一名同事俞孚亭,携女眷同住,父亲跟他说:“我辛苦了一辈子,常年在外漂泊,想找个能照料我生活起居的人都没有。这也是儿辈们不懂事啊,真的会体察老人家心意的话,就应该从老家物色一个人过来,毕竟说的都是家乡话。”孚亭又将这番话转述给了我。

我当即密信给芸,叫她托媒人物色,媒人推荐了姚氏。姚氏来的时候,芸因为还不知道这事能不能成,所以没有将实情告诉我母亲,只是借口说是她老家邻居的女儿,过来游玩的。等到父亲让我接她去邗江衙署时,芸又听信旁人的点子,谎称是我父亲一直中意的女子。母亲见了姚氏,问芸:“这不是你邻居的女儿,来游玩的吗?怎么还娶了她呢?”从此,芸连婆婆的好感也一并失去。

壬子春,我游幕于真州。父亲病于邗江,我前往探望时也一块病倒,当时正好是我弟弟启堂随侍父亲身旁。芸写信来说:“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请我做的担保,现在邻妇向我索债甚急。”我问启堂,启堂反说是“嫂子多事”。我便在信尾批复:“父亲和我都还病着,没钱拿去还债,等启弟回去之后,让他自己解决好了。”

没过多久,父亲和我病愈,我便返回真州了。芸不知情,仍寄信到邗江,父亲拆信一看,里面除了叙及启弟和邻居的债务一事,还有这样一段话:“令堂认为老人的病,都是因为姚姬而起。现在公公病愈,你可暗中嘱托姚,叫她以想家为借口先回去住一段时间,我会让她的父母到扬州去接她。这个办法可使两方面都免于担责。”

父亲看罢此信,大怒,立马唤来启堂质问其向邻居借钱之事,得到的回答是“不知此事”;于是写信训斥我:“你媳妇背着你借债,又谗言诽谤小叔子,还称婆婆为‘令堂’,管我叫‘老人’,简直荒谬透顶!我已派人持密信回苏州去将她逐出家门,你要是还有人性的话,也该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我接到此信,如闻晴天霹雳,赶紧老老实实地写信认罪,然后找来快马全速赶回苏州——我是担心芸会寻短见啊!到了家里,将事情的始末说给芸听,而家仆还是拿着父亲的密信来了,信中将她的所有罪状都骂了一遍,话说得非常决绝。

芸哭着说:“我是不该胡说八道,但公公他就不能原谅我的妇人之见吗?”

几天后,父亲又来信道:“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带着你媳妇出去住,让我眼不见为净就好了!”我便让芸暂且回娘家去住。可是,芸的母亲已故,弟弟又离家外逃,芸也不愿回去麻烦族人。幸亏好友鲁半舫得知此事后深感同情,便叫我们夫妇搬到他家的萧爽楼去住了。

过了两年,父亲渐渐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那时我正从岭南回来,父亲便亲自来了一趟萧爽楼,对芸说:“之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要不还是回来吧?”我们颇感欣慰,又搬回了家里,这才与家人团圆。

谁知又遇上了憨园这么一个孽障!

之前,芸弟克昌出逃在外,芸母金氏思念成疾,乃至病逝。从那时起,芸就一直有吐血的症候,正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导致的。自从结识憨园之后,芸竟像得着良药一样,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发过病。我当时还暗自庆幸。后来,憨园被有钱人夺走,光是给她的聘金就有一千两,还许诺赡养她母亲。心心念念的美人就这样成了别人掌中的玩物,我一时还不敢说给芸知。

芸知道这事,是因为有一次她去探望了憨园。回来就哭了,对我说:“怎么也想不到憨园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我说:“是你自己痴情而已,干她们这一行的有什么情义可言?再说,她已讲惯了排场,就算肯嫁到我们家来,每天粗茶淡饭的,也未必能安分啊。与其到那时再反悔,还不如她现在就失信。”如此再三抚慰,芸仍恨不过自己被人愚弄,竟抑郁翻病、吐血不止,从此病榻长卧、虚弱不堪,吃什么药都没用,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身体消瘦得不成人形。几年下来,我们负债越来越多,众人的议论也越来越难听。家中老人又因为芸和妓女结拜一事,对她的态度也是越来越憎恶,我成天被夹在中间调停,想死的心都有。

我和芸生有一女,名叫青君,当时已经十四岁,非常知书达理,又很贤惠能干,典当衣服首饰这类事情,多亏有她操劳。小儿子名叫逢森,时年十二,正跟随老师读书。

我连年失业,便在家里开了间书画铺,三天的进账抵不上一天的开销,整天焦虑烦恼,日子过得实在窘迫。隆冬腊月,身上没一件厚衣服,只好硬撑着,挨过一天算一天;青君穿着单衣,冻得双腿直抖,嘴上硬说“不冷”。眼看家境到了这步田地,芸坚决不肯再吃药就医。病情偶一好转,能下床活动了,又刚好遇上给福郡王当幕客的朋友周春煦回来一趟,想请人绣一部《心经》,她想着绣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人家开出的价钱也很丰厚,竟揽下了这个活儿。而春煦因为这次回来不能久待,就只给了十天时间让她绣完。芸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现在可好,又猛地操劳数日,便落下了腰酸头晕的新毛病。谁料她命薄至此,就连佛祖也不肯对她慈悲!绣完经之后,芸的病情愈发严重,只能躺在病**靠人照料,不但家里老人,就连仆人们都讨厌她了。

当时有个陕西人在我的画铺边上租了间面门,做放贷的营生,他请我给他画过一幅画,所以和我也算是认识。后来有朋友想从他那里借五十两银子,求我给他做担保。碍于情面,我只好答应,结果这家伙竟然卷款跑了。陕西人只管找我要钱,三天两头就来叨扰我。开始我还能以笔墨抵债,慢慢地就没东西可抵了。到年底,父亲回家来住,陕西人又上门催债,在外面大声嚷嚷。父亲听到后,将我叫去斥责:“我们好歹是文人世家,怎么能欠这种下三烂的债!”

我正欲跟父亲说明缘由,芸的一位从小拜结的姐姐——锡山的华夫人,听说芸病了,专遣人来问候。父亲误以为是憨园派来的人,便愈加恼怒了,说:“你媳妇不守闺训,和娼妓誓盟结拜;你也不学好,尽与下三烂为伍。要不是于情不忍,就是把你打死也不为过。限你三天之内,自己想办法解决,要敢晚一天,看我不到官府去告你一个忤逆之罪!”

芸听说后,哭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害你触犯父怒!只要能让你安心离开,我可以一死,但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我不死的话,你又肯定舍不得抛下我而去。这样吧,你偷偷地叫华家的仆人进来,我好歹下床问一问看。”于是叫青君将她扶出卧房。

华家的仆人来了,芸问道:“是你家主母派你专程过来的吗?还是顺路来看看?”仆人回答说:“是主母听说夫人卧病在床,本想亲自探望的,因为从未登门拜访过,所以不敢造次。我来之前,主母特别嘱咐:‘如果夫人不怕我们村舍人家怠慢,请她不妨到乡下来调养,也好让我兑现儿时灯下许过的诺言。’”原来芸与华夫人曾在少女时代共同许下过“疾病相扶”的誓言。芸便叮嘱仆人道:“劳烦你速去禀告你家主母,两天后秘密派船来接我。”

仆人出去后,芸对我说:“华夫人与我结拜姐妹,情逾手足,你若肯去她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既不方便带去,也不好留在家里给老人添麻烦,所以这两天就必须安顿好才行。”

我表兄王荩臣有个儿子,名韫石,一直希望青君嫁到王家做儿媳妇。芸说:“听说王家这孩子懦弱无能,顶多能守住家业就不错了,而王家又无业可守。幸好有一点,他家也算是诗礼之家,而且他又是独子,将青君许配给他,倒也可行。”

于是我去找了荩臣,跟他说:“我父亲和你是舅甥,你想要青君当儿媳,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不答应。但现在的情势如此,我没办法把她养大再嫁到你家。我们夫妇到锡山之后,你就去禀知我父母,先把青君接到你家做童养媳,你看如何?”荩臣欢喜道:“谨遵命。”

我又委托好友夏揖山,让他帮忙推荐逢森去跟人学做买卖。

儿女都安顿好后,华家的船刚好也到了,我还记得那是庚申年腊月二十五日。芸说:“我们就这样出去的话,不但邻居看了会笑话,陕西人没拿到钱,恐怕也不会放我们走。必须明晨五更悄悄地走才行。”我说:“凌晨冷,你生着病,受得了寒吗?”芸说:“死生有命,无须多虑。”我去禀告父亲,他也认为芸说得有道理。

这天夜里,我们事先将不多的行李都挑到船上,又让逢森先去睡觉,青君则垂泪陪在母亲身旁。芸叮嘱她说:“你母亲命苦,又偏偏是个情痴,所以才会遭此困顿。幸好有你父亲照顾我,这次离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三年之内,必定让全家团聚。你到了你家之后,一定要守妇道,不要像你母亲一样。你的公公婆婆都以能娶到你为幸事,自然也会对你好。我们留下来的箱子物件,都是给你带去王家的。弟弟年幼,所以最好先别告诉他实情,就跟他说此去是为治病,过几天便回来。等我们走远之后,再告诉他吧;也去禀告祖父一声。”

旁边站着的老妈子——就是前卷中将自家房屋租给我们消暑的那位,她愿意送我们去锡山乡下,所以这时便陪在芸的身边服侍她——也不停地抹眼泪。

快到五更时,热了些粥大家一块儿吃了。芸强颜笑道:“当年也因一碗粥,我们便在一起了。而今天吃完这碗粥,却要与子女离散。如果写成戏曲的话,我看可以叫《吃粥记》呢。”逢森听到声音,也从**爬起来,哼哼着:“阿母去哪?”芸说:“离家去看病。”逢森又说:“看病要起这么早吗?”芸说:“因为路远呀。你和姐姐在家好好听话,别惹祖母生气。我和你父亲一道去,过几天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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