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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游记快(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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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游过陈家的安澜园,占地百亩,重楼叠阁,夹道回廊。园中有巨大水池,池上栈桥作六曲六折。假山上藤萝掩盖,不露凿痕。古树成林,株株参天,林中鸟啼花落,如入深山。平地上的假山园亭我见得不少,安澜园纯靠人工营造出了天然美境,乃首屈一指。

我曾在园中的桂花楼上设宴,席间桂花飘香,将诸菜的美味盖过,唯独酱姜的辣味不受影响。生姜和肉桂的品性愈老愈辣,常用它们来比喻忠臣烈节,果然是有道理的。

出了南门就是大海,一天两次涨潮,如万丈银堤,涌出海塘。当海潮来时,那些逆潮航行的船只,便反棹相向,在船头架起一支木靶,形状像长柄大刀。将木靶一按,劈开潮水,船即随同木靶一块被卷入大海,过了片刻才浮出来,于是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已**出百里。

海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我曾随同父亲到此观潮。沿堤往东行三十里,有山峰高耸,探入海里。山顶有楼阁,匾上写着“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我二十五岁时,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聘,由杭州乘“江山船”,经过富春山时,专门去登了一回严子陵钓台。钓台位于山腰,有高峰突起,离河面十余丈高。难道说,汉时的河面竟然与此峰齐高?

月圆之夜,泊船于界口,沿江的巡检司就设在这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同样适用于界口。至于黄山,只看到山脚,未识真面目,实在可惜。

绩溪城弹丸之地,万山环绕,民风淳朴。离城较近的有石镜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径步行一里左右,但见悬崖峭壁,溪流湍急,湿翠欲滴。山路逐渐变陡,升至山腰,有一座方石亭,四面都是陡壁。亭左有一面如同刀削、状若屏风的石壁,表面青色光润,能照出人形,相传以前还能照出前世模样,当年黄巢至此,结果照出来一只猿猴,于是一把火把它给烧坏了,从此便失去了这个功能。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洞中石纹盘结,怪岩嶙峋,有点像王蒙的写意笔法,杂乱无章,洞中岩石皆为深绛色。旁边有一座庵堂,盐商程虚谷曾在此设宴款待我,席中有肉馒头,庵里的小沙弥在一旁看着直咽口水,于是给了他四个。临走时,以两圆番银作为酬谢,僧人不认识这种钱,不肯接。告诉他这一枚可换七百多文铜钱,他又以附近无处可兑换为由,还是不接。最后大家凑了六百文铜钱付给他,这才欢喜道谢。

后来和同事故地重游,老僧特别叮嘱我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拉肚子,这次可别给他吃了。”原来人的胃吃惯了野菜,就消化不了肉类了,令人感慨!我对同事说:“做和尚的,就一定要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终生不见不闻,方能修身养性。倘若在我家乡的虎丘山上出家,整天接待那些娈童艳妓,听着合笙之歌,闻着佳肴美酒,又何来的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又往城外行三十里,这个地方叫仁里,每十二年举办一次花果会,家家户户赛盆花。我在绩溪时,适逢盛会,跃跃欲往,却苦于没有车马。于是命人砍了两根竹,中间绑一张椅子当轿子,雇人抬着我去。同去的,只有同事许策廷一人,一路上的人都在笑话我们。到了那里,有一座庙,庙里供的不知什么神。庙门前的空旷处,搭着高高的戏台,画梁方柱,乍看去高大辉煌,走近一瞧,全都是用彩绘纸扎出来的,再抹了一层油漆而已。忽然来了一阵锣声,有四人抬着两支大蜡烛登场,大得就像两截柱子;有八人抬着一头猪,猪壮得像牛,可能是集体饲养了十二年才宰来祭神的。策廷笑道:“猪倒是增了寿,但神的牙口也够好的呀!我若是此神,肯定嚼不动的。”我说:“也可见他们有多愚昧了!”进入庙内,从殿廊到轩院里都摆满了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皆以苍老古怪为佳,其中大半都是黄山松。不久,戏台开场演剧,游人像潮水一般涌来,我和策廷闪躲不迭,抽身离去。

不到两年,我因与同事不合,一怒之下离开绩溪,回老家去了。

我游幕绩溪的这一年多以来,算是见识了官场中的种种卑劣无耻,简直是不堪入目。因此,我决定弃儒从商。我有个姑丈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和施心耕一块儿在他那里投资入伙。袁一直做的是海外生意,不到一年,遇上台湾林爽文作乱,海道受阻,酒都积压在仓库里卖不出去,亏得血本无归。

没办法,只得继续重操旧业,于是又在江北做了四年幕业,四年间无快游之事可记。

直到借居萧爽楼做了“烟火神仙”之后,有一次,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见我赋闲,感慨道:“就靠写字画画维持生计,这总不是个办法啊,何不跟我去趟岭南?赚的应该不只是一点蝇头小利哦!”

芸也劝我说:“趁着现在父母身体无恙,你也正值年壮,与其在这里朝愁酱油暮愁盐地穷快活,还不如一劳而永逸。”

我于是跟朋友们借了些本钱,芸呢,也亲自置办了一些货物,有刺绣,也有岭南所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禀过父母之后,便于十月十日,同秀峰一道由东坝出芜湖口,驶入长江。

这还是我第一次游览长江,心情十分畅快。每晚泊舟之后,必于船头小酌。见有捕鱼者,网宽不够三尺,上面的网眼却足足有四寸一个。渔网的四个角上都束有铁条,可能是为了使网更容易沉下去。我笑道:“虽然圣人教导我们,‘数罟不入洿池’,但像这么小的渔网,网眼还那么大,怎么捕得到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用来网鳊鱼的。”只见捕鱼者用一根长绳拴住网具,手持绳子,一松一拽,像是在试探有没有鱼。不一会儿,将渔网猛地拽出水面,鳊鱼已经卡在网眼里了。我不由叹道:“个中奥妙深不可测,看来我还是太想当然了啊!”

一天,远远地看到江心耸起一座高峰,四面皆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了。”我们的船乘着风势从山前径直驶过,但见霜林漫山,殿阁错落,未能一游,诚可惜哉。

见到滕王阁,感觉就像苏州府学的尊经阁被搬到了胥门的大码头上,看来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写的不足为信啊。于是也没久留,当即在滕王阁下换乘一种首尾都高高翘起来的“三板子”船,取道赣关,至南安登陆。那天正好是我三十岁生日,秀峰特为我准备了长寿面。

第二天,翻过大庾岭,山顶上有一座亭子,额匾写道“举头日近”,极言此山之高。山头一分为二,两边皆是峭壁,中间留出一条路来,好像石巷子一般。路口列两块碑,一块写着“急流勇退”,一块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没有考证过是哪朝哪代的将军。而所谓的“岭上梅花”,连梅树的影子都没有,难道是因为梅将军才取名“梅岭”?这时已近腊月,我带去送礼的盆梅,花都凋零,叶子也枯黄了。

出了路口,山川景致便立马大不一样。岭西的山上有一个石洞,非常精巧,忘记叫什么了,轿夫说:“洞中有仙人的床榻。”当时也是匆匆而过,没有进洞游览一下,令人怅然不已。

我们在南雄雇了一条旧龙船,经过佛山镇,看到当地人家都在墙顶上摆列盆花,叶子像冬青,花又像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大概是茶花吧。

腊月十五才抵达省城,在靖海门内一位姓王的房主那里租了三间临街的寓所住了下来。秀峰的货物都卖给了官场要员,我也列了一张货物清单,随他一道去拜访客户。随即就有需要配礼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取货,不出十天,我带来的货物也卖完了。

除夕,蚊子还在嗡嗡叫。大年初一贺岁,有人棉袍里面就只穿了一件纱套。不仅是气候悬殊,当地人的神态气质也和我们差别极大,尽管五官都长得差不多。

正月十五,有在衙署当差的三位同乡兼好友拉我们去“打水围”,意思是去河上逛窑子,他们还管妓女叫“老举”。于是相携出了靖海门,下到河边,搭乘一种形状怪异的小艇,就像是剖开的半边鸡蛋加了个篷子,先是去了沙面。两排妓船——又叫“花艇”——船头对船头地停靠在那里,中间留出一条水巷,方便小艇出入。每一二十条妓船为一“帮”,全都用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有木桩,用藤圈当缆绳套上,便于船身随着潮水的涨落而起伏。

这里的老鸨又叫“梳头婆”,一律用银丝在头上搭一个四寸高的空架子,头发都盘在架子上,再用一根长耳挖插一朵花在鬓角;身上披一件深黑色的短袄,穿一条深黑色的长裤,裤管拖到了脚背上,腰间束一条红色或绿色的汗巾,光着脚趿一双拖鞋,像梨园的花旦那样,将脚背露在外面。上了船,便躬身笑脸相迎。撩起帘子,进到船舱,中间一张大炕,四周摆了一圈椅凳,有一扇门通往船尾。老鸨喊一声“有客”,立马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鱼贯而出的有挽着发髻的,有盘着辫子的,脸上搽的粉厚得像墙灰,唇上的胭脂红得像石榴花,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穿短袜、趿绣花蝴蝶鞋的,有光着脚丫、戴银脚镯的,或蹲在炕上,或斜倚在门边,目珠闪烁,一言不发。我望着秀峰道:“她们这是干吗?”秀峰说:“你相中之后招一招手,人家才会主动过来。”我试了一下,果然一招手便笑眯眯地走到我跟前,从袖中掏出槟榔来请我吃。我塞进嘴里猛嚼一口,涩死个人!急忙吐掉,拿纸巾擦了擦嘴,吐出来的东西像血一样。满船的人都哈哈大笑。

然后又去了军工厂,这里的船妓也是同样的装扮,不同的只是她们无论老少,个个都会弹琵琶而已。跟她们说话,一开口就是“乜嘢”。“乜嘢”,就是“什么”。我说:“所谓‘少不入广’,不正是因为此地最销魂吗?可如果都像她们这样作野蛮装扮,满口土话,谁还会动心呢?”一位朋友说:“潮帮的装扮不像野人,像仙女,可以去逛一逛。”

到了潮帮,妓船也像沙面那样成排停靠着。素娘是远近闻名的老鸨,装扮得像是从花鼓队来的。她手下的粉头一律身着高领衣服,项链挂在领子外面;额前刘海齐眉,颈后短发垂肩,头顶挽一个丫形发髻似的发鬏;裹足的穿裙子,没裹足的穿短袜,也穿绣花蝴蝶鞋,也将裤管拖得老长。她们说话都能听懂,但我始终还是嫌她们服饰怪异,因此兴致索然。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的渡口有扬帮,都是我们江苏女子的装扮,肯定有你合意的。”另一位朋友说道:“所谓扬帮,真正从扬州来的就只有老鸨‘邵寡妇’自己和她儿媳名唤‘大姑’的,其余的也都是湖广、江西人。”

到了扬帮,两排总共只有十几条船,里面的人物个个云鬟雾鬓,略施淡粉,阔袖长裙,她们说话也都能听明白。老鸨邵寡妇接待了我们,态度相当殷勤。于是朋友中的一位叫了两艘酒船,大的叫“恒舻”,小的叫“沙姑艇”,他慷慨做东,叫我随便挑。我挑了一名雏妓,身材相貌都和我妻子芸娘相像,只是脚极尖细而已。她叫喜儿。秀峰也挑了一名叫翠姑的,其他朋友都是这里的常客,各自都有老相好。

我们将酒船驶入河心,开始放肆喝酒。时过一更,我怕不能自持,便执意要回寓所,但这时城门早就关了。原来,沿海城市天一黑就关城门,可我之前并不知道。散了席,一行人中有卧倒在那里抽鸦片的,有搂着妓女打情骂俏的。

仆人送来了衾枕,看样子是要打通铺。我悄声问喜儿:“你们船上有睡觉的地方吗?”回答说:“有寮可以住,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客人。”(她说的寮,即指船顶的楼阁。)我说:“且去看看吧。”便唤来小艇渡至邵寡妇船上,整个扬帮都隐没在夜色中,只见两排灯火像长廊一样相对而列。寮内正好没有客人,老鸨笑眯眯地迎出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要来,所以特意留着呢。”我笑道:“您老真是料事如神!”于是有仆人手持蜡烛过来带路,从舱后的舷梯拾级而上,进入一间小屋,屋侧有一长榻,几案齐备。揭开门帘,又是一个房间,正好位于头舱顶上,床也是摆放在屋侧。墙的中间设有方窗,嵌着玻璃,对面船上的灯光透进来,不需点灯也能将室内的各个角落照亮,**的被衾、帐子,一旁的镜奁,都非常华美。喜儿说:“从天台上可以望月。”原来梯门上方还有一扇窗,喜儿推开此窗,我们像蛇一样爬了出去,便到了船艄的顶上,三面都有短护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像很多叶子横七竖八地浮在水面的,那是酒船;酒船上灯光闪烁,仿佛天上的繁星;还有数不清的小艇在河面上穿梭往来,船上笙歌弦乐的声音,夹杂着潮声如沸,令人心绪为之焕然。我说:“什么叫‘少不入广’,这就是啊!”

此刻,想起妻子芸娘——不能带她一块儿来,真是太遗憾了。回头望喜儿时,月色下她的样子依稀似芸娘,于是挽着她走下天台,吹灯就寝。天快亮时,秀峰他们闹哄哄地跑上船来,我赶紧披上衣服起身相迎。他们都怪我昨晚当了逃兵,我说:“没别的,就是怕你们半夜来掀我的被子!”然后便和他们一道返回寓所。

过了几天,我偕秀峰同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四面围墙宛若城墙,都设有火炮以防御海寇,炮门离水面高五尺,而且不管潮涨潮落,水起水伏,高度都是五尺,这一现象也无法用常理解释。十三洋行在幽兰门西侧,和以前在洋画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河的对岸名为花地,花木繁茂,是广州的花市所在。我自以为识花颇广,去到那里一看,只认识十之六七,问及花名,所回答的竟然连《群芳谱》里都查不到,难道只是土语的发音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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