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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我至今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可以表达母亲的性格,坚韧里带着一点胆怯。失去主心骨的母亲,在岁月的沉淀中,变得忧郁,会因为儿子有出息而念念有词,也会一直挂念着离去的父亲。在人生的长河里,她普通得如同路人甲,她依旧会分享给我们那些健康类的伪鸡汤,她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可就这样的母亲,成为我的英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
2011年我在青岛,手机对我来说作用并不大,偶然一次欠费不提醒都不会在意。有一天,QQ(腾讯聊天界面)上弹出了母亲的留言:你怎么被控制了?你要注意,在外面不要乱说话。我百思不得其解,在电话亭给自己的号拨了出去听到: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通话已被限制。
充了20元话费后,我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一切安好,只是欠费停机。我在书店里看书,收到了母亲的回复:你住那个地方有多少人?有新疆青河人多吗?他们靠打鱼为生吗?
脑海里顿时浮出了一个情景:我在海边用叉子抓鱼,身上披着一片大叶子,腰上绑着一根绳子挂着一片小叶子,远处一个女子架着篝火,不远处的渔船上传来古老的歌谣,还有女子随着歌舞动。靠着大海和岛屿的丰饶恩赐,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说实话,我只知道青河县城有2万多人,之前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在青岛旁的一个岛上,从青岛过来只能坐轮渡,名字叫黄岛,母亲就听成了荒岛。我跑到地图区查看了一眼,黄岛有40多万人。海底隧道2年后就会开通,就可以从海底开车往返,便如实地给母亲发了过去。
这是母亲第二次给我发短信。两年前我在乌鲁木齐无意间还看到母亲写好了但没有发送的一条短信:回来考公务员吧。母亲眼神不好,打字很费劲,等我离开新疆在火车上收到了母亲的短信:工作找好了吗?注意吃的。
第二天,我从丁家河小区穿过理工大学,站在唐岛湾看着海面发呆时,收到母亲的短信:大河大吗?母亲并没有见过大海,在她的嘴里大海永远是大河,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我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来看海吧,比大河要大。
第三天,母亲就买了一张从乌鲁木齐到济南,再从济南到青岛的火车票。我在火车站接上母亲,母亲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布袋四下张望,看到我才舒缓了一口气,对我说:总是怕小偷,硬座也睡不好。布袋里是一包馕,母亲并不知道带点什么好,但她心里总会想不带更不好。
从青岛到黄岛,40分钟10元钱,我带着母亲坐上了去黄岛的轮渡。母亲跑到船尾,轮渡划开水花,波浪蔓延,海水被甩在了身后,母亲想张开双臂又觉得不妥,就把手放到了栏杆上。夕阳西下,金辉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所有的苦难、悲欢离合都成为过往,当年那个充满憧憬的小姑娘已经找不到了。
青岛的天气常**雨不断,从世界上离大海最远的乌鲁木齐来到海边,雨水明显比在新疆充沛。我在日志上说日子发霉了,是真的发霉,而且时光如斯,感觉每天都在交房租。空气潮湿,海风吹拂,母亲有关节炎,时常一只手捂着膝盖,但表现得很自然,她不愿意为我增加负担。
终于有一天天空放晴,我和女朋友带着母亲去了海边。海水拍打在她的脚边,看着海天一色,忽而感叹,忽而面露喜悦,忽而自言自语。一个大浪过来,母亲像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如同受惊的小麋鹿跳跃起来,看到我,又低着头拨拉着水,任凭海浪冲打着她的腿陷入沉思。对于一个新疆人来说,一定去看一看大海,似乎是生活的共识。母亲50多岁才第一次见到大海,她瞭望着远方,大海没有边际,就和沙漠一般,母亲表达的方式直接而有力,她对我说:我这辈子算没白活吧?
玩了会儿水,母亲坐在沙滩上安静地看着大海问我:远处的网是怕人被冲走吗?我说:那是防鲨网。母亲若有所思地又问了我另一句话,从沙漠到海边,从青河到青岛,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奇的事情,母亲却问了我一句让我答不出来的问题。母亲有点窃喜地问我:刚才有海水进到我的嘴里,味道很怪,他们说海水是咸的,做菜是不是可以省钱不放盐了?
女朋友在旁边拉着母亲说:阿姨,走,带你去抓小螃蟹。这才缓解了这一刻的尴尬。
尽管和女朋友没有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母亲还是含有担心——那种婆媳之争,做完菜,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咸淡怎么样?母亲做菜的味道除了咸淡,再无酸甜苦辣,更何况每一次都很淡。每次吃饭,母亲先就着剩菜吃,我说:你总是扒剩菜干什么。母亲不吱声,还是扒拉着剩菜,我一气之下就把剩菜倒进垃圾桶,大声说道:过夜的菜就不要吃了。那一代人,吃菜真的就是为了下饭,吃个牛排都想要一碗米饭。从那以后,母亲做的菜量变少了,我们也尽量一次吃完。
有一次,我和母亲从金沙滩一直走到了积米崖,沿着海岸线一直行走,一直走到黑暗慢慢把城市覆盖。她看着四周在建的高楼问道:这房子很贵吧?我安慰她:只有外地人才买海景房,本地人都受不了海边的潮湿。那,那市区的房子多少钱?母亲鼓起勇气问我,要是我把乌鲁木齐的房子卖掉,能付得起首付吗?当母亲知道即使勉强付得起首付,我也不会让她去卖掉乌鲁木齐那套给她安全感的房子以后,就试图说服我的女朋友。
吃晚饭时,母亲故意找了个话题,她自顾自地说:你父亲以前的老领导还在司法局,或许还能去找找。乌鲁木齐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刚好我们一起住,要是有了孩子就要考虑换一套大的。
当我们的生活在极度困窘的时候,我们总是寄希望某一件事情,哪怕不可能,都会让我们的精神有一丝的安慰。母亲并没有说服我的女朋友,女朋友也不会离开海边去遥远的乌鲁木齐生活。这让她很沮丧,她站在窗台边上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住了3个月后,母亲总觉得我们可以把她那一间房子租出去,省一些房租,就执意要回到乌鲁木齐。临走前,母亲对我说:如果最终不能走在一起,就回来吧。
那是我在青岛的第四个年头。母亲走后,女朋友就搬回家住了。那年冬至,女朋友突然给我发了短信说:你该回家过一次年了。爱情总会结束,我在大年初一回到乌鲁木齐的家里,母亲做了一顿火锅等着我。
二
我小的时候,母亲收养了一个女儿,别人问父亲,他会解释:就想要个女儿。可是母亲却对每个人说:万一儿子找不到媳妇怎么办?童养媳不是很好嘛。
其实母亲并不是想给我找童养媳,而是因为父亲去农村采访,一个牧民正好生孩子,是双胞胎,牧民就拉着我父亲说:一个勉强养得起,两个养不活。父亲犹豫了好久,问牧民要了一杯散酒,一口喝完用座机给母亲打了电话:能收养个孩子吗?母亲问道:女孩吗?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母亲一口答应。
有一天我说我大学毕业可能不回去,母亲有点不甘心地说:你妹妹要嫁人了,你怎么办?老一代人表达的方式不同,母亲总希望我有个稳定的工作,娶个持家的女孩,过如同他们那样安全有保障的一辈子,但她总不愿直接说出来,怕我抵触,就只好这样说。
2008年我大学即将毕业,母亲想让我回到青河考公务员,谁谁谁的孩子考上哪哪哪的公务员,还请客吃饭了。母亲尽量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这些。她并不想离开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也希望我能回到那里。可是我遗传了母亲的性格,骨子里很倔,我给母亲说:既然走了出来,就没有想过回去,我不想过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小镇上漂亮的姑娘都嫁出去了,回去娶媳妇很难。
母亲一听也是,谁谁家的姑娘都嫁到外国去了,再说那里除了埋葬的人再无亲戚,就下决心把小镇的房子折价卖掉,两套房子折成了乌鲁木齐不大的一套房子,至少乌鲁木齐离青岛还近一点。母亲找了一辆货车把家里的东西一趟都搬到了乌鲁木齐。她和父亲用铁架子焊的铺上木板的婚床,四方桌子上还有我和哥哥小时候刻画的涂鸦,大方块的电视机时常会闪着雪花,一盘磁带都没有的录音机至少还能听广播。父亲的书桌里塞满了陈旧的书籍,几十年来还在用的碗筷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打破一个碗挨揍的往事。只是搬家的时候,母亲只带了一张父亲遗照,其余照片都化作了灰炭,我问过母亲,她说:一张就够了,就这张看了不会哭。
搬家的时候我并不在乌鲁木齐,母亲在青河,我在青岛,父亲在天堂。
记忆中,我有8个春节都是在内地不同的城市度过,那些城市烟花耀眼都能闪出我的泪花,我就躲在屋子里哪也不去。只有第一次在大连过年,我一个人去了海边。走了一天,我安慰自己,这是充满诗意的生活,伴随着海水的声音,有人轻悄地弹起吉他唱着歌,一切安详得让人无法说话。大海多么神奇,让我们的心事都沉入了海底。
海的对面是蓝天,没有城市的热闹烟花,但没躲掉母亲的短信:过节多吃点,新年好!
春节挺好的,就是没有饭馆开门,就是没有人陪着。我穿着鞋子往海水深处走,海水淹过了膝盖,我对着大海嘶喊,歇斯底里地喊:我不会哭的,我会坚强的。我在海边给母亲回了短信:新年好,母亲。我想难过的应该是母亲,这8个春节她也是一个人过的。
大海会不会是谁的泪水,反正我没有在海边流过眼泪。
大学毕业,我回到了乌鲁木齐,住进了新家,在乌鲁木齐珠江路的一个山坡上。时常夜里干呕,惊醒了母亲,她对我说:去医院做一个体检吧。
那天周五,在珠江路的小医院里,医生拿着化验单,手里拿着笔在纸上画着细胞,告诉我病毒在破坏好的细胞。那个医生口若悬河,告诉我人生各种道理,我和母亲就好像捣蒜一样点着头。他说完那句话,我看着母亲穿着老旧的衣服擦拭了一把眼泪,坚定地对我说:卖房子也治疗。
医生说:你这个是早期肝癌。
我停顿了好久,好冷的夏天,远方的姑娘我陪不了你了,遗书要不要发到网上,毕竟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房产存折。我胆怯地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我并没有接受医生的建议买五折优惠的药品,而是等到周一去三甲级医院做复查。2天像2个世纪一样的漫长。母亲一旦遇到难过的事情,总是会自言自语。她在屋子里叹气,又对着空气说:不考公务员了,不回青河了,想去青岛就去青岛吧。她拿出仅有的一张存折和房产证,紧紧地攥在手里,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等待检查报告就好像等待宣判一样,我把化验单紧紧地捏着,汗透在纸上。医生淡定地看了一眼:就是脂肪肝,少吃油少喝酒,多运动。母亲手里揣着放着存折的小包,嘴上念叨着:还好不是肝癌,还好不是肝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