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笼中之雀(第1页)
第一章:笼中之雀
咸丰二年十一月,长沙府湘乡白杨坪,细雨中带着几分凛冬的寒意。雨是昨儿半夜下的,到了今日正午也不见停,天色也阴冷如铁。有风穿过山林,卷起呼啸声阵阵,见多识广的老人私下念叨着,这是死了太多人,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替亡者痛哭了一场。
这话兴许也没错,人嘛,是一直在死的。
从八月间,长毛军自广西北上,沿路官兵皆不能阻挡,叫那贼兵一路打到了长沙府城下。长沙府中汇聚湖南全省精兵,与贼人数万大军在对峙着。接连数月,贼兵多次强攻城池,架云梯、夺城门、挖地道、埋火药,各路招数一齐招呼上。据说在争夺最激烈的城门下,攻守双方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堆,被三伏天的烈日一晒,都化成了面目难辨的一摊子血肉,真是惨不忍睹呀,生前双方你死我活,死后两军却难解难分。
听邻村人讲,有个趁乱夜逃出城的牙商,前些日子回了老家。回来后,此人整日捻着珠子念念有词,脸色惨白,谁问他话也不答,不多日,便大病了一场,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只知道他独身一人穿过城外的尸山血海,走在半道上便已是半疯了。长沙府战况之惨烈,只能由此一窥。道路纷传,长毛军不做亏本的买卖。这回贼兵在长沙府前下了血本,眼看着是杀红了眼,没人敢想,城破之后长沙百姓将会落得何种下场。
细说起来,此番起兵自广西的这一股所谓“太平军”,不是早些年所谓“白莲教”“天地会”之流可以比肩的。虽说乡贤们常讥讽太平军所谓的“天王”洪秀全,只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且改信了洋人的教义,无君无父,迟早要糟天谴的。可旁人眼里看得清,若真只是一个粗鄙村夫,哪来的这许多通天的本事呢?先是短短几年就拉起十万人马,接着脚踏两广,席卷湖南,长江以南皆为此贼所震动。若说天谴,这厮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造了多少杀孽,怎么也不见老天爷出来收了这孽障呢?
一般把话说到这儿,平日几个振振有词“天道有数,贼兵必败”的乡贤也就没了声音。
天边此时传来几声隐约雷声,像被闷在罐子里似的,低沉而浑浊,好似村口来者的心情。来者是个年岁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眉毛浓而密,穿一身农家汉一般的粗布衣衫,却不见片块补丁。发辫梳理得油光水亮,也不似劳苦力一般盘在脑后。腰间别了一柄折扇,一只香囊,更显得怪异。旁人见了大约要笑一声不伦不类,见多识广立刻能回过味来,这怕不是某个丁忧的大官儿。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所谓丁忧,指的是在朝为官者,若遇父母离世,需辞官回到祖籍守制三年,以示孝道。长沙府地方,历来不乏高官涌现,偶尔碰上一两个丁忧返乡的官员,倒也算不得稀奇。只见来者穿过遍布泥浆的小道,穿过杂草疯长的山丘,在山腰一间破败而冷清的关帝庙前停下。看着香火几近断绝的庙宇,来者沉重地叹气,也不知是对谁喃喃道:“天下武备废弛,竟沦落到连堂堂武圣也无人敬畏的地步乎!”
说罢,来者缓步迈入堂中,捻上三炷香,向着落满尘埃与蛛网的塑像叩拜。庙外白茫茫的大雨中,一道老者的身影渐渐浮现,撑着油纸伞,消瘦的身影在雨幕中摇晃,有如风中残烛。庙中的男子并未注意到身后的老者,只是紧皱着双眉,对着武圣残破的塑像思索着什么。
老者慢悠悠来到男子身后,收了雨伞,轻声叹气道:“少爷,果然在这里。”
男子回过神来,回身看了老者一眼,眼中略过几分迷茫的神色,言道:“福伯,让我一人静一静吧。”
唤作福伯的老人点了点头,静静退到了一边。福伯并非福姓,只是本地官员及乡贤养的老管家,为了讨个好彩头,取了些吉祥的字眼做称呼,时日一长,老管家们自己也快忘却了原本的名字。福伯照顾了面前这个男子几十年,除了多年以前送他上京为官,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如此迷茫的神情。福伯印象里,男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人人皆说此子城府过深,福伯却知道,男子只是心事太重罢了。回想起来,自少爷考取功名,离家进京,一晃已是十年。此间只听说少爷在京城的官儿越做越大,十年升迁了七回,一路做到了侍郎。在福伯的认知里,县太爷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儿,至于侍郎,更是大得没了边儿——这可是个能近距离接触皇上的官职。
福伯知道,少爷一家祖上本是务农出身,到祖父一代才逐渐有了些积累,家产在当地勉强算得宽裕;到了老爷这一辈,甚至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可以免去赋税,见官不必跪拜,这才有了几分文脉传承。果不其然,在老爷亲自教导下,少爷五岁启蒙,六岁入家塾,道光十二年考取秀才,这就和老爷平齐了。道光十五年中举人,去了京师的长沙会馆求学,道光十八年更了不得,中了进士了。消息传到湘乡老家时,本地乡贤无不前来道喜,老爷和夫人自然也是喜笑颜开。
念及此,福伯的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怀念,那时老爷夫人身子还算硬朗,少爷又功成名就,府上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可谁能料到,京师为官,凶险异常,无人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少爷在京师十年,除了往来家书,再没找到机会返乡探望。福伯偶尔也会看看少爷的来信,不过一般是老爷吩咐他按照少爷信中的要求去筹备物件的时候。从信中看,少爷在京师的生活节俭朴素,即使多年宦海沉浮,已是贵为翰林院侍讲、文渊阁学士、礼部侍郎,少爷仍在京师湖南会馆租着两间偏房,平日里靠着给会馆客人主持红白喜事、题字赠诗挣些银两补贴家用。
几次来信,信中所言皆是“在京别无生计,大约冬初即须借帐,不能备仰事之资寄回,不胜愧悚”“男今年过年,除用去会馆房租六十千外,又借银五十两”“在京已借银二百两,此地通挪甚易,故不甚窘迫,恐不能顾家耳”云云。如此看来,在京为官的生活也不似常人所想那般清闲富贵。去岁夫人重病卧床,少爷接连来信询问病情,焦急之色跃然纸上,又称太平军势大,江南动**,返乡探望之计一时无法成行。直到夫人因病离世,也没能见着少爷最后一面。弥留之际,夫人仍在念叨着少爷的乳名“子城”,尽管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不被外人所提及。直到最后一刻,夫人也没等到长子的探望,半睁着双眼断了气。这件事,福伯和老爷一直没有告诉少爷。
回想起来,少爷返家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乘着一顶小轿子,神色疲倦。一进灵府门,没来得及与府上众人寒暄,便直奔灵堂,一跪便是一整夜。再往前回想,少爷离家的那一日,似乎也是大雨天,少爷一人乘着小舟,缓缓消失在白茫茫的江面上。福伯一时间有些恍惚,好似这十年光阴如同南柯一梦,少爷不过是经历了人间的匆匆一瞬,唯有自己是实打实的老了。
想到这里,福伯又叹气,试探着上前道:“少爷,府上今日来了位客人,说是来找您的。”
男子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不屑道:“告诉来访宾客,我已丁忧在家,并无官职在身,奉承之事一律可免。”
福伯略一思索,轻声回道:“老奴不敢偷听老爷们的大事,但那客人到了门前,不等进门,便与老爷攀谈起来。老奴无意间听到,客人是自长沙府而来。”
男子微微一愣,脸色当即一变,下意识沉吟道:“长沙府?难道贼人退兵了?”
福伯走上前去,搀扶着男子起身,在男子鬓边看见几缕银丝,心中忽地泛起一阵酸楚道:“少爷平日思虑过多,竟已是早生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