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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次要形势续(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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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的情形也是一样。上一世纪末[指大革命后],法国军队毫无组织,完全不懂作战的技术,军官几乎同士兵一样无知,对方却是欧洲各国的正规军。那时支持法国人,鼓动他们前进而终于获得胜利的因素,首先是内在的信念给了他们气魄和力量,每个士兵都自以为比敌人高出一筹,相信他的使命是排除万难,把真理、理性、正义,灌输到各个民族中去;其次是热烈的友爱、相互的信任、共同的感情和抱负,使整个队伍,从将军到营长到小兵,都觉得是献身于同一事业,每个都像敢死队队员一样争先恐后,每人都了解情况,危险,迫切的需要,每人都准备改正错误。他们上下一致,万众一心,凭着自发的热情和相互的默契,胜过了莱茵彼岸用传统、会操、军棍和普鲁士的等级制度制造出来的完美的军事机构。

艺术与娱乐,同涉及利益与实际事务的情形并无分别。才智之士聚在一起才最有才智。要有艺术品出现,先要有艺术家,但也要有工场。而当时有的是工场,并且艺术家还组织行会。他们彼此联络,大团体中有自由结合的小团体,使会员之间的关系更密切。亲昵使他们接近,竞争给他们刺激。那时的工场是一个铺子,而不是像今日专为招揽定货而布置的陈列室。学生是徒弟,师父的生活与荣誉都有他的一份;不是缴了学费就完事的业余爱好者。一个孩子在学校里读书识字,学会了一些拼法,十二三岁就去拜在画家、金银工艺家、建筑家、雕塑家门下。师父通常总是兼这几门的,年轻人在他手下学的不是艺术的一部分,而是全部艺术。他替师父工作,做些容易的活儿,画画背景,小装饰,不重要的人物;他参加师父的杰作,像对自己的作品一样关心。他成为师父家里的儿子、仆役;人家把他叫做师父的小家伙。他和师父同桌吃饭,替他跑腿,睡在他卧室上面的阁楼上,受他打骂,给师母凿上几个栗包。[5]

拉斐尔·迪·蒙特吕波说:“我十二岁到十四岁在班迪内利的铺子里住了两年,多半是师父工作,我拉风箱;有时我也画素描。有一天,师父替乌尔比诺公爵劳伦斯·特·梅迪契做几对马嚼子上的金饰,叫我拿在火上重烧。他在砧上打一块,我在火上另外烧一块。他半中间停下来和朋友低声谈话,没有发觉我已经把冷的一块拿走,换上热的;他用手去捡,烫了两个手指,痛得满铺子乱嚷乱跳;他要打我,我躲来躲去,不让他抓住。但临到吃饭的时候,我在师父柜台前面走过,被他揪住头发,结结实实打了几个嘴巴。”

这是搭伙的生活,和铜匠泥水匠一样,粗暴、率直、快活、亲热;师父出门,徒弟们跟着,在路上帮他打架动武,不让他受攻击、受毁谤。拉斐尔和切利尼的学生用刀剑保卫师父铺子声誉的事,上面已经讲过。

师父们相互之间也一样的狎昵亲热,对艺术的发展很有作用,佛罗伦斯许多艺术团体中有一个叫做大锅会,会员的名额只有十二个:主要是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吉安·弗朗切斯科·鲁斯蒂奇、亚里士多德·特·圣加洛、多梅尼科·普利谷、弗朗切斯科·迪·佩莱格里诺,版画家罗贝特,音乐家多梅尼科·巴切利。每个会员可以带三四个客人;每人要带一样别出心裁的菜,与别人重复就要罚款。你们可以看到,那些人在互相刺激之下幻想多么丰富,精神多么充沛,竟然把图画艺术带入饭局。有一次,吉安·弗朗切斯科用一只硕大无朋的酒桶做饭桌,叫客人坐在里头。乐师在桶底下奏乐。桶中央伸出一株树,树枝上放着菜肴。弗朗切斯科做的菜是一个大肉包,“尤利斯在包子里用开水煮他的父亲,使他返老还童”[6];两个人物都用白煮阉鸡装成,另外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带来一座八角神庙:底下是一列柱子;一大盆肉冻做成的地面上,仿照宝石镶嵌的款式画出许多小格;肥大的香肠做成像云斑石一样的柱子;帕尔梅森的奶饼做柱头和础石;各式糖果做楣梁,杏仁饼干做骑楼。神庙中央是冷肉做的一张圣书桌,书桌上用细面条排成一本弥撒经,胡椒代表文字与音符;周围的唱诗童子是许多油炸画眉,张开着嘴;后面两只肥鸽代表低音歌手,六只莴雀代表高音歌手。多梅尼科·普利谷用一只乳猪装成一个乡下女人,一边纺纱一边看守小鸡。斯皮洛用大鹅装成一个铜匠。便是今日,我们仿佛还能听到他们滑稽古怪、哄堂大笑的声音。另外一个团体叫做泥刀会,除了聚餐还有化装表演:有时扮地狱之王普吕东抢走普罗塞尔皮内的故事。有时扮维纳斯女神与战神马尔斯谈恋爱,有时扮马基雅弗利的喜剧《蔓陀萝华》,阿廖斯托的《冒充仆人》,比别纳的《卡朗特拉》。另外一次,因为会徽是泥刀,会长要会员穿着泥水匠服装,带着全套泥水匠工具出席,用肉类、面包、点心、糖砌一所屋子。过剩的幻想在五花八门的吃喝中尽量发泄。心那么年轻,大人竟像儿童一样,把他喜欢的肉体的形式到处应用;他手舞足蹈,变了演员;又因为满脑子都是艺术的形象,所以以艺术为游戏。

小团体之外,还有更广大的社团联合所有的艺术家做一桩共同的事业。他们在饭桌上的快活、豪放,伙伴之间的亲热,自有一种淳朴的气息,诙谐的兴致,和工匠相仿;而他们也有像工匠那样的乡土观念,以他们“光荣的佛罗伦斯派”自豪。在他们看来,世界上只有佛罗伦斯派能教你素描。

瓦萨里说:“各种艺术中的高手,尤其绘画方面的,都集中在佛罗伦斯,因为这个城邦能给他们三种鼓励:第一是有力的反复的批评;地方上的空气使人生来胸怀开朗,不满足庸庸碌碌的作品,不重作者的姓名,只问作品是否精美。第二必须为了生活而工作,所以要经常拿出眼光和创新的能力,工作要谨慎、迅速,总之要能谋生,因为地方并不富庶,物价不像别处便宜。和以上两点同样重要的第三点,是当地的风气使各行各业的人都渴望荣誉;不要说同本领低的人平等,便是和自己承认为行家的人并肩,心中也不服。因为归根结蒂,彼此都是一样的人,除了天性安分善良的以外,一般的艺术家由于野心和竞争心的强烈,都变得无情无义,动辄说人坏话。”但一朝要为乡土增光,他们就同心协力,只想把事情做好;互相争胜的心又鼓励他们把事情做得更好。一五一五年,利奥十世到他的本乡佛罗伦斯巡狩;当局召集所有的艺术家设计欢迎大典。城中造了十二座凯旋门,上面都是绘画和雕像;十二座凯旋门之间另外有各种建筑物,华表、圆柱,一组一组的雕塑,像罗马城中的古迹。“在爵府广场上,安东尼奥·特·圣加洛盖起一所八角神庙;班迪内利在洛贾回廊的顶上塑了一个极大的像。在巴迪亚修院和长官府之间,格拉纳乔和亚里士多德·特·圣加洛造了一座凯旋门;在比斯凯利转角上,罗索又造了一座,上面有大量人物,布置很好。但最受赞赏的是用木材仿造的圣玛丽亚·德尔·菲奥雷大教堂的门面,由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画上许多故事,用阴阳向背、明暗相间的方法,美丽无比。建筑家雅各布·圣索维诺,按照教皇的父亲,故世的劳伦特·特·梅迪契[7]的图样,用浮雕和塑像表现好几个小故事。雅各布还在圣玛丽亚·诺韦拉广场上塑了一匹马,跟罗马的那一匹相仿,极其壮观。德拉·斯卡拉街上教皇的行宫,装饰品更是不计其数;艺术家们制作不少美丽的故事画与雕塑,摆满了半条街,大多数是班迪内利起的稿子。”

这是人才济济、百花盛开的气象,一经合作,成就更其卓越。城邦竭力踵事增华:今天是全城参加的狂欢节或是欢迎公侯的大会;明天又轮到街坊、行会、教会、修道院等等举行赛会,终年不断。每个小团体受着热情鼓励,“精神比财力更充足”[8],只想把各自的教堂、修院、大门、会场,比武的服装、旗帜、车马,以及圣约翰[9]的徽号,装饰得越美越好,认为是面子攸关的大事。相互之间的争奇斗胜,从来没有这样普遍这样热烈;产生绘画艺术的气候从来没有这样适宜;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环境。各种形势的汇合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先是民族的想象力对节奏与形象特别敏感,一方面已经有了近代文化,一方面还保存封建时代的风俗,把刚强的本能与精细的思想结合在一起,惯于用生动的形体思索;其次,组成这个民族的许多自由的小团体,有一股自发的、声气相通的、有感染力的热情在各方面推动,使民族精神能充分发挥,创造出理想的模型;而在这个民族手里暂时复活的气魄雄伟的异教精神,也只有完美的人体能表现。一切表现人体的艺术都依赖这些形势。第一流的绘画也依赖这些形势,形势不存在,那种绘画也不存在,形势解体,那种绘画也解体。形势一天没有完备,古典绘画一天不能产生。一朝形势改变,古典绘画立即败坏。古典绘画从成长到兴盛、到瓦解、到消灭,都一步一步地跟着形势走。到十四世纪末为止,在神学思想与基督教思想笼罩之下,绘画始终停留在象征与神秘的阶段。十五世纪中叶,在基督教精神与异教精神长期斗争的时候,象征与神秘主义的画派继续存在[10],而且十五世纪还有一个最纯洁的代表,由于孤独的修院生涯,圣洁的心灵不曾受到新兴的异教精神感染[11]。从十五世纪初期开始,战争不像以前残酷,各个城邦逐渐安定,工业逐渐发展,财富与安全都有增加,古代文学与古代思想开始复兴:这些情形使凝视来世的眼光重新转到现世,追求人间的幸福代替了对天堂的向往。同时,由于雕塑的榜样,透视学的发现,解剖学的研究,造型技术的进步,肖像画的应用,油画的发明,绘画关心到真实的血肉之体。到莱奥纳多·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的时代,劳伦特·特·梅迪契和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的时代[十五世纪末],新文化成为定局,人的眼界扩大了,思想成熟了,在复兴古学之外又产生民族文学,从初具规模的希腊精神进而发展为完全的异教精神;这时候,绘画才从正确的模仿过渡到美妙的创作。它在威尼斯比别处多延长半个世纪,因为威尼斯好比沙漠中的一片水草,在异族入侵的巨潮中仍不失为独立的邦城,在教皇前面保持宗教的宽容,在西班牙人前面保持爱国精神,在土耳其人前面保持尚武的风俗。后来,异族的侵略和与日俱增的苦难,把意志的活力消耗完了;君主政体、宗教迫害、学院派的迂腐,把天生的创造力加以正规化和削弱了;风俗习惯变为雅驯,精神上沾染了感伤情调;画家从天真的工匠一变而为彬彬有礼的绅士;铺子和学徒的制度被“画院”代替;艺术家不再自由放肆,诙谐滑稽,不再在泥刀会的饭局中一面游戏一面雕塑[12],而变做一个机警的侍臣,自命不凡,处处讲礼法,守规矩,存着一肚子的虚荣,对教内教外的大人物逢迎谄媚。这时绘画便开始变质:在柯勒乔手中显得软弱无力,在米开朗琪罗的后继者手中失去热情。环境与艺术既然这样从头至尾完全相符,可见伟大的艺术和它的环境同时出现,决非偶然的巧合,而的确是环境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通过人事的扰攘动**,通过个人的独创与无法逆料的表现,决定艺术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环境把艺术带来或带走,有如温度下降的程度决定露水的有无,有如阳光强弱的程度决定植物的青翠或憔悴。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类似的风俗,而且是在那一类中更完美的风俗,在古希腊好战的小邦中,在庄严的体育场上,曾经产生一种类似而更完美的艺术。也是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类似的风俗,但在那一类中没有那么完美的风俗,以后在西班牙、佛兰德斯,甚至在法国,也产生一种类似的艺术,虽则民族素质的不同使艺术有所变质,或者发生偏向。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要同样的艺术在世界上重新出现,除非时代的潮流再来建立一个同样的环境。

[1]那是1513年,梅迪契家族庆祝教皇利奥十世登基。利奥十世就是梅迪契家的人,劳伦特的叔父。

[2]古代神话把人类的历史分做四个时期:一、黄金时期,是萨图尔内的朝代,人类天真、无邪,不用劳作而丰衣足食;二、白银时期,是朱庇特的朝代,比上一期略逊;三、铜器时期,世上充满不义、掳掠、战争;四、铁器时期,自然界变得吝啬,人也越来越凶恶了。梅迪契举办的赛会,把以上四大时期用古罗马历史上的五个朝代来表现。开头(第一辆车)是萨图尔内的黄金时代,最后是利奥十世做了教皇而黄金时代重临世界(第七辆车)。

[3]特·吕伊纳公爵(1812~1867)是法国考古学家、语言学家、艺术家。罗特席尔德(Rothschild)是十八世纪起世代相传的国际财阀。

[4]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巴克斯(即希腊的狄俄尼索斯)与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女儿阿里亚德妮相恋。

[5]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妻子,卢克莱齐阿的栗包尤其出名。——原注

[6]瓦萨里引用神话不大正确,把耶逊的父亲伊松误为尤利斯。——原注[丹纳这一段文字是引用瓦萨里著的《艺术家传》。但据希腊神话,耶逊请其妻子用巫术使其父亲伊松长寿;故丹纳的更正仍不正确;应当说:瓦萨里把伊松的儿子耶逊误为尤利斯。]

[7]梅迪契家历代有三个劳伦特。利奥十世的父亲史称“英俊的劳伦特”(1448~1492),就是帕齐族发动政变时没有被害的那一个。一五一五年欢迎伦特十世的乌尔比诺公爵劳伦特,则是利奥十世的侄子,“英俊的劳伦特”的孙子。

[8]参看瓦萨里在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传记中所提到的定画的情形。——原注[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为佛罗伦斯的萨尔维德修院画了五幅画,只拿到十个杜加一幅。]

[9]圣约翰的节目是佛罗棱萨的一个大节,各行各业都扎着台阁在街上游行。

[10]1444年,帕罗·斯皮内利和比奇还在制作乔托风味的画。

[11]指贝多·安吉利科。——原注[画家贝多·安吉利科是多米尼克会的修士,原名乔瓦尼·特·菲耶索莱,因奉教虔诚,品德高洁,时人称为贝多·安吉利科,在意大利文是幸福与纯洁的人,他的真名反而不彰。]

[12]瓦萨里说:“像这一类的宴会与娱乐,当时不计其数,但现在这些团体消灭了。”[瓦萨里的艺术家传记写于1542至1550年间,故上文所说的“当时”应该是指泥刀会时期,大约在1520年前后,他所谓“现在”应该是指他定书的时期。]为对照起见,可参看圭多、朗弗朗、卡拉齐诸人的传记。洛多维科·卡拉齐第一个要人家不称他“师父”或“先生”而称为“大人”。——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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