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第1页)
沐英率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朱棣早已等候在城墙上。两人的再见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西平侯沐英本就是他的家人。
燕王府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暖意融融。徐仪的目光越过言笑晏晏的朱棣,落在沐春的身上。几年不见,他竟长得和朱棣一般高大了。曾经眉宇间的少年稚气,被一道道风沙刻出的痕迹所取代,眼神沉静,那张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秀气的脸庞,已经有了武人的轮廓。
宴后,宾客散尽。朱棣特意将沐英和沐春留在了太液池边的水榭里,说是要叙叙家常。水榭四面来风,正好能解酒。徐仪不放心,怕他们三人喝得尽兴忘了时辰,特意让厨房炖了醒酒茶汤,亲自送了过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朱棣略带酒意的高亢声音。待她提着食盒踏上回廊,却见沐英已经不在,只有他的亲兵在廊下候着。水榭中,一张巨大的北疆舆图铺在矮几上,朱棣和沐春各据一端,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两人指着舆图,正争得面红耳赤。
“欲要犁庭扫穴,毕其功于一役,必先断其臂助。云南的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依旧奉元为正朔,与北元残余势力遥相呼应。不先平定西南,北伐便有后顾之忧。”沐春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手指重重地戳在舆图的西南角。
朱棣毫不客气地反驳:“远水难救近火,西南边陲,山高路远,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的要害,还是在东北。纳哈出拥兵二十万,盘踞金山,才是北元汗廷的左膀右臂。只要打垮了纳哈出,北元便如断了根的浮萍,再无力南望,届时,才是真正的独木难支。”
“燕王此言差矣,纳哈出看似势大,实则色厉内荏,其部众心思各异,貌合神离。而西南若不定,朝廷大军主力北上,他若趁机作乱,我大明腹背受敌,情势危矣!”
“你懂什么!将在外,当有决断!先打谁,后打谁,看的是时机!如今纳哈出与高丽勾勾搭搭,正是我等出兵的最好时机!”
徐仪看着他们此刻像是两个在村头争论的执拗汉子,谁也不肯服谁。她将茶盘放在石桌上,发出‘哐镗’的声音。
“汤要凉了。”
这声音不大,却令两人激昂的争辩停止。沐春的脸瞬间红了,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呐呐地喊了一声:“王妃殿下。”
徐仪却对朱棣轻声道:“早晚都要打,不过是先后罢了,何必争个高下。夜深了,有什么话,明日酒醒了再说不好?”
朱棣的酒意似乎也在这声呼唤中上涌得更厉害了,他看到徐仪,眼睛蓦地一亮,一把拉过徐仪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亲自为她盛了一碗茶汤,献宝似的递过去:“仪儿,你来得正好,你看这小子如今翅膀硬了,敢在军事上跟本王叫板了。”
徐仪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接过汤碗,又对沐春道:“不必理他,喝多了。”
朱棣却不依不饶,借着酒劲儿,拍了拍沐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小子,别总想着打仗。大丈夫建功立业是正理,可成家也是大事。母后为你挑了多少名门闺秀的画像,让你回去瞧瞧,你倒好,一次次地推脱,连面都不肯见。再这么下去,母后又该着急。”
沐春端着汤碗的手顿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徐仪笑出了声:“也对。”
朱棣皱眉看着徐仪,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你惯会怂恿。”
这一幕依旧让沐春不自然的转开了眼,顿了顿才说:“两年前,我曾随父亲回过一次京城。”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沉重:“再见应天的繁华,秦淮河畔依旧歌舞升平,王侯勋贵府邸的连云接天,这一切竟让我觉得陌生。因为我心中知道,这样的富足,并没有铺满大明的每一寸土地。自我从军以来,见过太多饿殍,太多被战火毁掉的家园。见过这些,便再难装作无知,在京城享受那份安逸。”
“或许我生来就该是漂泊的命,金戈铁马才是我的归处。我本来,就不适合在一个地方安身。”
朱棣闻言,几不可察地牵起嘴角,他们骨子里,原来是一般无二的人。
徐仪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和朱棣刚刚就藩的时候,她跟着朱棣走遍了北平的每一个角落,丈量土地,安抚流民,想尽办法恢复民生。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马皇后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惠及百姓”,究竟是何等沉甸甸的分量。
沐春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也不再提这些沉重的话题,反而问道:“看来王妃殿下在北平,过得很是开怀。定不像在京城做贵女时,那般处处受拘束。”
一句话让徐仪唇边泛起清浅的笑意,眼底似有星光闪烁:“在北平,天高地阔。殿下曾带我去过山海关外的渤海之滨。”
她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盈,“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水天相接处苍茫无尽,惊涛拍岸时卷起千堆雪浪。那一刻才懂得,范仲淹笔下‘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意境,终究要亲眼见证,方能体会其中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