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中(第1页)
“敬礼——!”
雨没有停歇的跡象。
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浓云低垂,几乎要与远山的轮廓融为一体。冰冷的雨点连绵不绝,密集地敲打在岗岩铺就的地面上,溅起一层细密的水雾。甬道两侧,积水匯成了浑浊的溪流,带著枯叶和泥沙,无声地奔向陵园边缘的水渠。风在松柏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將雨丝抽打在人们的衣物和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持续的、麻木的寒意。空气里瀰漫著湿土的腥气,混杂著松针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微苦的清冽。
章胥的右臂应声抬起,定格在帽檐旁,纹丝不动。他站在队列的最前排,如同这雨中沉默的松柏,海军大校礼服的深蓝色面料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合著他挺拔的肩背,冰冷而沉重。水珠不断从大檐帽的边缘滑落,划过他稜角分明的脸颊,渗入高高竖起的衣领。他目光平视前方。
或者说,凝视著那个覆盖著鲜红国旗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一座衣冠冢。
革命烈士迟建军同志之墓
金色的隶书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碑身光洁,雨水在上面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象徵,一个寄託哀思的空穴。
迟建军,还有代號02、03、04的三位乘员,他们的躯体连同那艘名为“信使”的飞船,已经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那场壮烈而徒劳的自毁中,化为了虚无。那最后的声音里,只有刺耳的警报、失效的引擎参数和飞行终止系统启动的確认代码,其余的什么都没剩下。
除去他们拼尽全力为文明传回的那一切。
军乐队在不远处的白色雨棚下,奏完了低回的《思念曲》。乐声的尾音消散在持续的雨声中,四周只剩下雨点敲打伞面、地面和松针的沙沙声,密集而单调,如同天地间一场永恆的、压抑的伴奏。他身后,是两排持枪肃立的仪仗队士兵,雨水顺著他们年轻的脸庞流淌,眼神却如寒铁般坚定。更远处,是连成一片的黑色雨伞的海洋,伞下是来自军委、各部门的高级官员,以及一些胸前佩戴白、面容隱藏在阴影中的身影。
章胥的视线没有聚焦,但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群中那压抑的悲伤气息,能听到极轻微的、被雨声掩盖的啜泣。他也知道,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另一个方阵里,那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代表团成员。他们的西装或礼服同样被雨水打湿,表情肃穆,胸前的白低垂。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场伟大牺牲“国际性”的无声確认,但他们与中方人员之间,始终隔著一段无形的、礼貌而清晰的距离。
主祭台上,张振华迈步走上带有透明顶棚的讲台。他的肩章在黯淡光线下依然醒目,但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几日前更深了些,眼神中也带著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血丝。他没有携带讲稿,只是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目光先是投向那块纯黑的墓碑,然后缓缓抬起,扫视著雨幕中黑压压的人群。
雨声敲打在顶棚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张振华的声音响起,“送別一位英雄,一位战友,一位儿子。”他微微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还有一位丈夫,一位刚刚得知自己成为父亲的年轻人——迟建军同志”
他的语气平实,像是在诉说一件沉重但早已发生的事实,没有丝毫的矫饰。
“三十四年前,”他开始缓缓敘述,声音在雨中迴荡。从迟建军出生在军人家庭,到考入军校,成为飞行员,再到加入航天员大队,执行一次次重要任务,直到成为信使號任务的关键人选。迟建军的履歷被他用简洁的语言串联起来,没有过多的形容词,却足以让在场的许多人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难以言表的沉重和惋惜。
“他不是天生的英雄,而是和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自己的牵掛,有或许遥不可及的梦想。”张振华的声音放缓了些,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他喜欢足球,虽然……”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復了肃穆,“踢得不怎么样。”
“他最大的梦想,是驾驶我们自己建造的飞船,亲自去更远的深空看一看。他常说……地球很美,但宇宙一定更辽阔。”
章胥能感觉到身旁几位將领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旋即绷紧。
“六天前,”张振华的声音重新变得沉重,“他和来自美国、俄罗斯和日本的三位优秀同行组成的『信使乘组,作为人类文明派出的使者,承载著我们的愿望,尝试与未知的外星文明建立沟通。”
“他们遭遇了超乎所有人预期的绝境。”他的措辞依旧含蓄,但那份肃穆却清晰地传递给每一个人。“却抗爭到底,挑战了人类智慧和意志的极限,坚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最后时刻……他们用生命捍卫了文明的尊严,向宇宙传达了属於人类的不屈意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復呼吸。雨水顺著讲台边缘流下,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为了人类而牺牲。这些牺牲不会被忘记,他们將永远铭刻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铭刻在人类歷史的丰碑上。”
“无论多久,多远;无论身处何时,何处,我们都將继承你们的遗志,继续前行。”
“直到最后一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臂,向著墓碑的方向,行了一个標准的军礼。
“愿迟建军同志,安息。愿信使號全体乘员,安息。”
悼词结束。
没有华而无实的宣讲,只剩压抑到极致的悲伤,还有那不言自明的决意。
章胥放下手臂,目光依旧停留在墓碑上。他能感觉到眼眶有些发热,但被他强行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