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眼尘烟(第2页)
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母亲陪哥哥去外地参加夏令营,外婆从县城上来照顾章小北。骤然没了管束,他打了半个月的游戏没出门。仗着外婆轻手轻脚的溺爱,他几乎忘了天光是如何爬过窗帘缝隙,又怎样无声褪去的。
直到那天下午,母亲的电话来了。
母亲的声音是绷紧后突然的松散,给了他一个地址,叫他快去看看父亲。父母分居多年,他总是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住。
父亲是个船舶工程师——这头衔总让章小北想起庞大、精密、即将远航的钢铁之躯,然而父亲的生活里没有海。他很不得志,也不怎么出差,每天只和一些局促的、修修补补的工程图打交道。
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了。章小北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是半年前,父亲回到家里,沉默地检查阳台铁窗的锈蚀处,背影单薄,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卷走,像卷走一片从巨轮上剥落的、微不足道的漆皮。
门敲不开。章小北找房东拿了钥匙,推开,一股浓重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像被一只手扼住喉咙。
屋子很暗,窗帘死死垂着。地上散落着许多空啤酒瓶,东倒西歪。父亲躺在浴室,已经不成形了。
四五天了。夏日的高温里,一切都开始融化。
章小北浑身发抖,退到楼道里,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殡仪馆。那边的人来了,看了看,丢给他一个黑色的尸袋,要他自己装,说他们不负责装尸体。
他哪里敢。缩在墙角,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却是无声的。外婆联系了一个认识的收尸人,要价很高。那人来了,朝屋里探了探头,看到尸体都化水了,脸色就变了。“我弄不了。”摇一摇头,要了一点路费回去了。
暮色还很亮,有种不近人情的灿烂。父亲的气味无孔不入,粘在皮肤上,钻进头发里。
章小北想到给李植打电话。
李植说过李爸是村干部,但更动人的是村干部身份之外的他。他是护林员,也负责照看公墓,管理河边一座老旧的泵站,是村里红白喜事上的大厨,是洞箫高手,还承包了一片果园,更照顾着村里的孤寡老人。村里去世的老人他已经装了三十几个,都是自己开车拉走,一分钱不收。在李植的口中,李爸像是无所不能的,是那片土地自身生长出的管家与守夜人。
电话拨过去,章小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植听完,只说:“你别动,等我。”
那天李植陪着李爸从郊县赶来,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一辆旧面包车停在楼下,李爸提着一只空的蓝色布袋下了车,很快走上楼来。他对站在楼道口的章小北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是一个黑而锋利的瘦高男子。
李爸一个人进了屋。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没有关严,留下一道昏暗的缝隙。
章小北和李植就站在门外走廊里。起初是闷,老小区午后凝滞的、带着灰尘味道的热。章小北已经勉强适应了先前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但是后来,一股更浓烈的味道从门缝里渗了出来。他没有办法形容这种味道,只知道这是一种由死亡亲自赠予的、沉默的知情权。它不飘散,只是坚定地弥漫,一寸一寸填满空气。
章小北的胃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李植摸出烟,递给他一支,自己点了一支。烟雾升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抽烟。
他忽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些生锈的船用零件,它们带着一种独特的金属锈味。死亡的气味,似乎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锈蚀。
屋里很静,但并非无声。偶尔传来一点沉闷的摩擦声,像是布料在地面上缓慢的拖曳,还有李爸极其短促、压抑的喘息。后来,是拉链被缓缓拉上的声音,齿扣一格格咬合,漫长而清晰。
又过了很久,门开了。李爸走出来,额上全是汗,短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缀着一颗颗露水似的汗珠。他先对章小北很轻地说了一句:“好了。”然后转向李植,“搭把手。”
李植便跟着李爸进屋。出来时,那只蓝色袋子已经变成一个比较规整的长条形,很像是一种琴盒,让人想到里面装得大概是一把小提琴。李植和李爸抬着它,动作平稳,默契。李爸说这袋子比殡仪馆的更结实一点。章小北看他们走下楼梯,把那把小提琴稳妥地送进面包车后厢。车门关上,发出一声有力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