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第5页)
大隋皇帝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烦躁,还转过头去,跟白髮苍苍的礼部尚书閒聊起来。而千里迢迢赶来大隋京城的远游学子,同时转身望向街道尽头,迟迟不愿覲见皇帝陛下。
虽说大隋皇帝不催促不著急,可总这么拖著终究不是个事,新山崖书院三位副山长之一的一名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坛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声,独自走出队伍,去提醒那些孩子应该进入书院。
好在之后没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们虽然不知朝廷礼仪,但是胜在单纯可爱,儒家门生的作揖行礼有模有样,这就已经很让大隋皇帝龙顏大悦了。皇帝亲手赏赐五个孩子人手一块“正气”玉佩和一盒金龙墨锭,进入书院之后,除去必须要祭拜至圣先师的掛图之外,其余本该折腾半天的繁文縟节一切从简,这让如临大敌的李宝瓶三人如释重负。至於谢谢和於禄则相对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
最后,副山长亲自领著他们去往各自的学舍,交代以后的授课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学舍,由於书院占地极大,除去依山而建、鳞次櫛比的建筑之外,其实整座东华山都被大隋划归山崖书院所有,所以许多学舍之间相隔並不算太近。
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书院只有不到两百个学生,却拥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学问艰深的夫子先生。大隋礼部尚书亲自兼任山长,但是属於遥领,掛个名而已。执掌具体学务的首席副山长,是原山崖书院的教书先生、昔年文圣的记名弟子之一,名为茅小冬,有个酒糟鼻子,九十高龄,不过气色好,看著只有五六十岁。
他这次並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学堂授业,不可耽误学生的正常功课,大隋皇帝自然没有异议。
相传,这位副山长腰间別著一支红木戒尺,刻著“规矩”二字。听说有人亲眼看到过,戒尺上那个“矩”字之前,不知是谁刻上了“不逾”两个小篆。
这次大隋成功接纳山崖书院的残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驪皇帝愿意放行,这至关重要,否则一切都免谈,不管那位雄才伟略的皇帝对齐静春心怀愧疚,还是另有谋划;其次,大隋朝野上下都认为接手书院是一桩美事。不过山崖书院的先生、学生最初总计四十余人,最终能够顺顺利利离开大驪版图,茅小冬厥功至伟。
如果说之前的新山崖书院在大隋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財力之后,仍然因为书院创始人齐静春的缺失,以及没有足够“正统”的人物存在,显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么,从今天起,隨著五个远游学生的到来,可谓东风已入东华山。
东华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悬掛著儒家至圣先师图像,左边是一个故意隱去名讳的肃穆老人,右边则是齐静春掛像。堂內,茅小冬毕恭毕敬地向三位圣贤敬了三炷香,持香时,老人低头默默道:“文以载道,薪火相传。”
齐静春坐镇的旧山崖书院,有条规矩是管住不管饭。因此,许多得以躋身书院求学的北地寒门子弟就会帮著书院抄写经书,以此赚取伙食费。
如今的新山崖书院,这条规矩没有废除,但是多出了许多迴旋余地。一来,由於如今书院人数最多的大隋本地学子是第一拨,大隋朝廷选择就近取才,所以几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这些人不缺钱;二来,新书院优待学子,书籍笔墨、儒衫衣物在內的必需品皆由书院赠送,这就是一笔惊人的支出。
李槐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到了学舍住处后,由於舍友还在上课,尚未返回,才在山脚哭过一次的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只觉得自己没了爹娘又没了朋友,怎么这么可怜?更可怜的是身上新衣裳被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又糊。最后,李槐哭著打开书箱,换上那双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会让人瞧不起,又换回新靴子,如此反覆。孤苦无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个自己打定主意却最终来不及喊出一声“小师叔”的同乡少年陈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书箱后就独自出门散步,脸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脚步坚定,最后找到了一座高耸的藏书楼。由於是新建而成,藏书楼还散发著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来,总能听到熟悉的琅琅读书声,比起当初在小镇学塾,读书声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走向书楼。听说在这里,看一万卷书都不用一枚铜钱。
他突然有些伤感:如果那个財迷跟他们一起留下来的话,一定会拼命看书吧,毕竟那就等於挣钱啊。
李宝瓶坐在冷清的学舍里,打开书箱后,找到了那封小师叔写给她的信。信上说了很多,说他要回家了,会帮她跟家里报个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说她这一路很听话很吃苦;说那枚金精铜钱被他打了个孔用红线穿起来了,让她以后一定要掛在脖子上,別丟了,万一著急需要用大钱的时候,可以拿它去换银子;还说他给她还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准备了一支玉簪子,算是离別赠礼,分別刻有“宝瓶”“守一”“槐荫”。这一路上,他就没怎么帮过大忙,这就算一点心意,別嫌弃,如果觉得不好看,藏起来就是了。
“李槐胆子小,以后多找他玩,別让他在书院被人欺负;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关係也別就这么远了;於禄拳法很厉害,谢谢其实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衝突,宝瓶你千万別急匆匆一个人衝到最前头,可以找他们两个帮忙,不用难为情,哪怕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小师叔帮你还就是了。”
“那块名叫斩龙台的磨刀石,小师叔给你留在书箱里头了,但是记住,以后磨刀的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別嚇到同窗们。还有就是,记得收好那只银白色小葫芦……”
“小师叔不告而別,没有跟你们一起进书院,要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却没能善始善终,是小师叔没当好。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好好读书,等有了出息,小师叔好跟人吹牛,说自己认识李宝瓶,认识李槐,认识林守一,都认识。”
信上写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內容,但是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一板一眼,既不灵动,也不飘逸,就像那个泥瓶巷少年的为人和心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好的就要珍惜,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读著读著,李宝瓶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纸上,像是下了一场离愁的秋雨。不大不小,可就是伤心。
倔强的小姑娘还不断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小师叔如果看到,要伤心死了。”
大隋京城的宽阔大街上,崔东山喋喋不休地笑问道:“既然这么不捨得,怎么就这么偷偷走了?”明摆著是在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在那次长久回望之后就不再继续,板著脸一直往回走。
崔东山问道:“你这个当小师叔的,就不怕他们在书院给人欺负啊?到时候可没谁帮他们撑腰了。”
陈平安始终不说话。
大隋京城实在太大,两人好不容易才赶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门。崔东山手里多了一壶酒,边走边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都尚未见底。
一队精骑势如奔雷地衝出城门,追上官道上的两人,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宗师、神仙护驾,下马后,来到陈平安身边,气笑道:“连报酬也不要了,你这不是陷我於不仁不义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就当是你的报酬了。”
高煊摇头道:“两回事。书院那边,我就不跟你打肿脸充胖子了,因为哪怕是我都没办法掺和,所以我不会答应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时不时关注书院的动静。所以我答应给你的报酬必须要给,你要是不收,也得接过去再扔。”
他故意凶神恶煞道:“陈平安,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隋皇子,总得有些顏面吧?”
陈平安点头,伸出手道:“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