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第2页)
堂内虽置了冰,但午后日头正烈,地砖上映着白晃晃的光。
只见黛玉斜着身子坐在凉榻边上,一袭天水碧的纱衣袖口微卷,手里松松捧着那本《漕运通志》。听得帘响,她转过脸来,目光先是一怔,随即落到他通红的面颊和汗湿的发丝上,那对罥烟眉便轻轻蹙了起来。
“二哥哥这是从哪里跑来的?”她放下书站起身,面上透出几分关切,“瞧这一头的汗,连衣裳都透湿了。这毒日头底下,也不怕暑气扑着了?”
宝玉张了张口,满腹翻江倒海的话在喉咙下翻腾。
他想问,林妹妹如今怎么也拾起这些经济仕途的学问来了?可是嫌咱们园子里的花鸟鱼虫都不够看了,竟要学那些须眉浊物,去理会什么治水通漕?
他想怨,林妹妹从前最厌这些俗务,如今倒捧着当宝贝,可是在外头见了大世面,眼界开了,便觉得咱们园子这些人,都成了井底之蛙,再不足与论了?
可他嘴唇颤了颤,终究只挤出几声粗重的喘息,在这满室清凉的寂静里,显得突兀又狼狈。
黛玉眉心微蹙,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帕子,轻轻递过去。宝玉却恍恍惚惚的,不接帕子,反倒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腕子细得像是稍用力就要折了,触手却是一片温凉的玉质,隔着一层天水碧的薄罗纱衣,清清楚楚地传来她的体温。
宝玉忽然就泄了气,林妹妹如今身子才将养得有些起色,自己这般莽撞闯进来,红头涨脸地是要同她怄什么气?难道真要拿那些混账话,去刺她那双刚刚见了些笑影的眼睛么?
他倏地松开手,默默接过帕子,自己胡乱抹了把脸,闷声道:“无事,只是天热,跑得急了。”
贾母却不放心,眯着眼细瞧他:“这满脸的红涨,汗珠子还往下滚着。跟着的人呢?袭人,袭人怎么没跟着?”
正说着,袭人已急匆匆赶了进来,一见宝玉这副模样,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口里一叠声告罪:“老太太恕罪。二爷方才听说云姑娘要来,欢喜得什么似的,衣裳都没穿齐整,就要来求老太太今儿就去接。想是路上跑急了,这才……”
贾母听了,脸色方和缓些,伸出指头虚点了点宝玉,笑骂道:“真是个没笼头的猴儿!既说了要接你云妹妹来,早晚这一两日的事,还能飞了不成?值当这样火急火燎的!”
宝玉却只垂着头,攥紧那方还带着淡淡香气的帕子,他心里那团无名火,早已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贾母见他无碍,这才转身从凉榻上拾起那本《漕运通志》,递与侍立在一旁的紫鹃,对黛玉温言道:“既然长公主有这份心意,特意寻了这些书于你,你便带回去认真研读。长公主赏识你的才学眼界,莫要辜负了这番青眼。”
黛玉福身接过:“玉儿定当用心。”紫鹃忙上前小心捧了书。
贾母望着黛玉沉静的眉眼,心下一片雪亮:长公主这番安排,必有深意。天家娶妇,要的岂止是容貌才情?更要的是胸中丘壑,是能看懂漕运奏折的眼界,是能体察边陲风土的襟怀。玉儿多看些仕途经济的书,懂些民生疾苦,将来,总是有益处的。
这般想着,贾母面上却只浮起慈爱的笑,将方才那点郑重揭过:“好了,正经事说完了。你云妹妹过两日便接来长住,你们姐妹一处作伴,园子里也能多些笑声。那丫头闹腾起来,只怕连你这清静人儿,也要被她带得活泼几分呢。”
黛玉浅浅一笑:“园子里姐妹多,才更热闹。前些日子还听宝姐姐说,许久没见云妹妹了,心里惦记得紧。若是知道云妹妹要来长住,宝姐姐定然是欢喜的。”
这话,却是说得偏了。
宝钗听到消息时,正坐在窗下绣着一柄团扇。她针尖微微一顿,那朵将成未成的绛红色牡丹,便僵在了绷紧的素绢上。
湘云要来长住了。
若搁在从前,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云丫头心性鲁莽,口无遮拦,明里暗里没少替她敲边鼓,在宝玉跟前说宝姐姐如何如何好,在老太太面前凑趣时,也常将她与宝玉并作一处玩笑。那时黛玉孤高多心,湘云这份爽利泼辣,能分走宝玉不少注意力。
可如今呢?
如今黛玉得了长公主青眼,往来皆是云端上的人物,眼界心思早已不在园内这一方小天地,更不在宝玉身上。那个曾经横亘在她与宝玉之间最大的阻碍,竟自己悄无声息地移开了。
她正觉前路渐明,心下稍安。
偏偏这时,老太太要将湘云接来长住。
宝钗垂下眼,老太太的心思,她怎会看不明白?黛玉既已另攀高枝,失了宝二奶奶候选的资格,那性情活泼,出身侯门,又与宝玉自小亲厚的湘云,自然便成了老太太眼里最合适的人选。
接来长住,朝夕相对,日久生情……这套路,她太熟悉了。
湘云从一把趁手的刀,忽然变成了横在路前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