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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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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收罢新粮归仓以后,原上各个村庄的“忙罢会”便接踵而至,每个村子都有自己过会的日子。太阳冒红时,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庄稼汉男女穿着浆捶得平展硬峥的家织布白衫青裤,臂弯里挎着装有用新麦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馍的竹提盒笼儿,乐颠颠地去走亲访友,吃了喝了谝了,于日落时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罢会”过得尤其隆重尤其红火,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搭台子演大戏,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灯影耍木偶。形成这种盛况空前的热闹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传统的庆贺丰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农协搅起的动乱,各个村庄的大户绅士们借机张扬一番欢庆升平的心绪。

俟到贺家坊的“忙罢会”日,贺耀祖主持请来了南原上久负盛名的麻子红戏班连演三天三夜,把在贺家坊之前演过戏的大村大户压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经形成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这是一年里除开过年的又一个轻松欢乐的时月,即使像白嘉轩这样严谨治家的大庄稼主户,也表现出十分通达贤明的态度。日头还未落下原去,白嘉轩站在院庭里宣布:“今个喝汤[8]喝早些。喝了汤都去贺家坊看戏。我在屋看门。”他又走出大门走进牲畜圈场,对刚刚背着一笼苜蓿回来的鹿三说:“三哥今黑你去看戏。我来经管牲口。麻子红今黑出台唱的是拿手戏《葫芦峪》。”鹿三推让说:“你去你去,你也爱看戏喀!”白嘉轩说:“我跟麻子红已经说妥,给贺家坊唱毕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会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戏来我再看。”鹿三把缀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从笼里掏出来,码齐摞堆在铡墩跟前。白嘉轩揭起铡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条腿,把一撮撮苜蓿拢起来喂到铡刀口里去。白嘉轩双手压下铡刀,咔哧一声,切断的苜蓿齐刷刷扑落到脚面上,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味,从土打围墙上斜泄过来的一抹夕阳的红光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鹿三接着给水缸里挑满了水,然后推了几车晒干的黄土垫了圈,再把牲口牵回圈里,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头前襟后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里去喝汤。鹿三是个戏迷,逢着哪个村子唱戏,甚或某户人家办理丧事请有吹鼓手为死人安堂下葬唱乱弹,他都要赶去看一场听一回过一过戏瘾。牛犊念书不开窍,整日价跟着鹿三犁地种庄稼务弄牲畜,也就跟着鹿三染上了戏瘾。喝毕汤以后,暮色苍茫里鹿三咂着烟袋,胯骨旁边跟着牛犊走出白鹿村看戏去了。

白孝文也是个戏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秦腔戏的崇拜者爱好者。看戏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娱乐。白孝文已经被确立为白鹿两姓族长的继任人,他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的几件大事树立起威望,父亲白嘉轩只是站在后台为他撑腰仗胆。孝文出得门来从街巷里端直走过去,那些在荫凉下裸着胸膛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来捂住了奶子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围观公狗母狗交配的小伙子,远远瞧见孝文走过来就立即散开。白孝文开始替代族长父亲到那些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里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为地畔为墙根为猪拱鸡刨打得头破血流的族人家里去调解纠纷。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于抑恶扬善,决不两面光溜更不会恃强凌弱。他说话不多却总是一句两句击中要害,把那些企图在弟兄伙里捞便宜的奸诡之徒或者在隔壁邻居之间耍弄心术的不义之人戳得翻肠倒肚无言以对。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他的形象截然区别于鹿兆鹏,更不可与黑娃同日而语。他不摸牌九不掷骰子,连十分普及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下棋等类乡村游戏也不染指,唯一的娱乐形式就是看戏。白孝文喝毕汤先礼让父亲去看戏,声言由自己看门兼侍弄牲口。白嘉轩朗然说:“你去看去。你叫你屋里人也去,天热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问奶奶去不去,然后又问母亲去不去,奶奶和母亲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没有去问自己的屋里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门上路了。

贺家坊的戏楼前人山人海,浓烈的旱烟气儿搅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楼两边的台柱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的一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红的灯火把台子上的演员照得忽明忽暗。本戏《葫芦峪》之前加演折子戏《走南阳》,被王莽追赶着的刘秀慌不择路饥渴交困,遇见一位到田里送饭的村姑,戏剧便在刘秀与这位村姑之间展开。刘秀此时没有了皇帝的架式纯粹是一个死皮赖娃,不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献出篮子里的蒸馍和瓦罐里的麦仁汤,而且在吃饱喝胀有了精神之后便耍骚使拐调戏起村姑来了:“今日里吃了你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半个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就伸手去摸村姑的脸蛋儿。“今日里吃了你两个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又撩起腰带摔打到村姑的前裆里。麻子红出演村姑,天生的娇嫩甜润的女人嗓音特富魅力,人们已经忘记了他厚厚的脂粉下打着摞儿的大小麻窝儿,被他的表演倾倒了。村姑对刘秀死乞白赖打诨骂俏动手动脚的骚情举动明着恼暗着喜噘嘴拒斜眼让半推半就实际上好的那个调调儿,麻子红把个村姑演得又稚又骚。台下一阵阵起哄叫好打唿哨,小伙子们故意拥挤着朝女人身上蹭。白孝文站在台子靠后人群稍微疏松的地方,瞧着刘秀和村姑两个活宝在戏台上打情骂俏吊膀子,觉得这样的酸戏未免有碍观瞻伤风败俗教唆学坏,到白鹿村过会时绝对不能点演这出《走南阳》。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止不住下身那东西被挑逗被撩拨得疯胀起来。做梦也意料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黑暗里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白孝文恼羞成怒转过头一看,田小娥正贴着他的左臂站在旁侧,斜溜着眼睛瞅着他,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告示他:你要是敢吭声我也就大喊大叫说你在女人身上耍骚!白孝文完全清楚那样的后果不言而喻,聚集在台下的男人们当即会把他捶成肉坨子,一个在戏台下趁黑耍骚的瞎熊不会得到任何同情。白孝文慌恐无主,心在胸膛里突突狂跳双腿颤抖脑子里一片昏黑,喊不敢喊动不能动,伸着脖子僵硬地站着佯装看戏。戏台上的刘秀和村姑愈来愈不像话地调情狎昵。那只攥着他下身的手暗暗示意他离开戏场。白孝文屈从于那只手固执坚定的暗示,装作不堪沤热从人窝里挤出去,好在黑咕隆咚的戏场上没有谁认出他来。那只手牵着他离开戏场走过村边的一片树林,斜插过一畛尚未翻耕的麦茬地,便进入一个破旧废弃的砖瓦窑里。

钻进破烂的砖瓦窑白孝文才感到真正的恐惧。砖瓦窑,大土壕,猪狗猫。他和他惩罚过的白鹿村最烂脏的女人竟然钻进猪狗猫交配的龌龊角落里来了,一旦被某个拉屎尿尿的人察觉了就不堪设想其后果。他很自然地想到逃跑,逃离破砖窑一踏上大路就万事大吉了,和这个女人多在一会儿都潜伏着毁灭的危机。他转过身抬脚就跑,脑门碰撞到低矮的窑门上也顾不得疼了,刚跑出窑外几步,田小娥就在后边大叫起来:“来人哟,救命呀,白孝文糟蹋我哩跑了……”白孝文吓得双腿发软急忙收住脚,立时听不见她喊叫了。跑不了了!这狗东西把人缠死了!白孝文猛地转过身又走进破砖窑的门洞,抡开胳膊抽了田小娥一记耳光。田小娥却顺势抱住他的胳膊,不还手也不反抗扬起头瞅着他的脸,低声嗔气地说:“哥吔你打,你打死妹子妹子也不恼。”瓦罐似的砖窑顶口泄下朦朦的星光,田小娥的眼里透出两束亮晶晶的光点柔媚动人,一缕奇异的气息刺激他的鼻膜,凝聚在胳膊上拳头上的力量悄悄消溶,两条胳膊轻轻地垂落下来。田小娥说:“哥呀,你看我活到这地步还活啥哩?我不活了我心绝了我死呀!我跳涝池我不想在人世栽了。我要你亲妹子一下妹子死了也心甘了!”白孝文的心开始颤抖,斥责道:“你胡吣乱呔些啥!”田小娥说:“哥呀你正经啥哩!你不看看皇帝吃了人家女子的馍喝了人家的麦仁汤还逗人家女子哩!”说着扬起胳膊钩住孝文的脖子,把她丰盈的胸脯紧紧贴压到他的胸膛上,踮起脚尖往起一纵,准确无误地把嘴唇对住他的嘴唇。白孝文的胸间潮起一阵强大的热流。这个女人身上那种奇异的气味愈加浓郁,那温热的乳房把他胸脯上坚硬的肋条熔化了。他被强烈的欲望和无法摆脱的恐惧交织得十分痛苦。在他痛苦不堪犹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感觉到她的舌尖毫不迟疑地进入他的口中。那一刻里,白孝文听到胸腔里的筋条如铁笼的铁条折断的脆响,听见了被囚禁着的狼冲出铁笼时的一声酣畅淋漓的吼叫。白孝文咂住那美好无比的舌头,双手揽住了田小娥的后腰,几乎晕昏了。

白孝文忘情地吮吻着,觉察到她的手在摸索着解开他衣襟上的布圪塔纽扣,她又抓住他的右手而且导引到她的腋下,示意他解开她腋下斜襟上的纽扣。他摸住一个个绾结的布纽圪塔解脱纽环儿,顺手揭开大襟,把她裸开的奶子搂到他同样裸开的胸膛上,几乎迷醉而跌倒下去。他已经无法控制浑身涌动着的春情,第一次主动出击伸手去解她的布条裤带,慌乱中把她拴着的活扣儿拉成了死结,干脆从裤带下把裤腰拉下去。小娥光着身子把砖窑里未燃烧的麦秸扒拢到一起,再铺垫上自己的衫子,便躺下去。星光从砖窑顶口泄到她的身上,她静静地躺着等待他。白孝文急忙解开裤带抹脱裤子,刚趴到她的身上就从心底透过一缕悲哀,他的那东西软瘫下来。小娥问:“哥你咋咧?咋是这样子?”孝文丧气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无奈爬起来重新穿上裤子。小娥也坐起来摸衣服穿。白孝文挡住小娥穿衣服的手兴奋地说:“好咧好咧又好咧!”小娥摸了一把就再躺下去。白孝文刚刚解下裤带抹下裤子,就更加悲哀地说:“咋搞的咋闹着哩?又不行了?”连着反覆穿了脱了三四次裤子,都是勒上裤子就好了解开裤子又不行了。小娥问:“哥呀你有毛病?”白孝文说:“没有没有,向来也没出过这情况儿。”到他再次不甘就此失败趴上她的身时却轰然一声泄了。田小娥却柔声安慰他说:“哥呀你甭难受。你逢七到我窑里来我等你。”

白孝文重新来到贺家坊戏台下。《葫芦峪》正演到热闹处,台下一片静默。白孝文小心翼翼地插进人窝里,却怎么也听不进去看不下去,哐哐啷啷的梆子声锣钹声失去了魅力令人心烦。他心不在焉地站了一会儿又退出人窝,干脆回家去了。清爽的夜风抚拂着他的脸,脑子里浮现着田小娥那光亮的胸脯和大腿,鼻腔里残留着那身体里散出的奇异的气味儿,相比之下,自己那个婆娘简直就是一堆粗糙无味的豆腐渣了。甭看都是女人,可女人跟女人大不一样。他走进白鹿村村口时开始懊悔,离家门愈近愈觉心底发虚。他硬着头皮走进街门时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他的豆腐渣似的女人急慌慌走到院中,看见他失声叫道:“哎呀你才回来……土匪打抢了……”白孝文像当头挨了一棍差点栽倒,立即奔进上房,父亲白嘉轩躺在奶奶的炕上呼吸微弱,连呻唤都很艰难,冷先生正在桌子上的油灯下配制药膏。孝文像从火灼的热炕上跌入冰窖,眼前一黑栽倒在脚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场洗劫干得十分干净利落,时机的选择再好不过,村子里十室九空,男人女人引着孩子看戏去了。白嘉轩给牛马拌了第二槽草料,一个人坐在圈场上摇着扇子乘凉。今年收成不错,老天爷许是看到黑娃们搅起的动乱而有意赐惠庄稼人连下了两场好雨,麦子豌豆在农协狂妄的喧嚣中蓬蓬冒起来孕穗结荚。牛马吞嚼草料的优雅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孔传出来,比戏台上弦索声美妙悦耳。堆积在铡墩前铡碎的苜蓿散发的清香在夜风中弥漫。村子里十分静谧。仙草走来了,一手端着一盘鸡蛋一手提着酒壶,放到鹿三夜晚露宿乘凉的木板上。白嘉轩舒悦地笑笑,善知人意的妻子恰到好处地送来他想吃想喝的东西,贤淑地斟下一杯酒就走出圈场去了。白嘉轩喝一杯酒浑身都活络起来,吱儿吱儿咂得酒盅响着。这当儿从背后伸过一双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从木板上拽翻到地上,另一双手扭住他的双手,一块烂布塞住了嘴巴。他的双手被捆在背后,随之就被人提起来,才看见他面前站着三个人。他们拽着他走出圈场进入街门,他看见院子里还站着两三个人;他被推推搡搡拉到上房正厅,看见一根明柱上绑着妻子仙草,母亲白赵氏被一个土匪扭着手压着头按在祭祖的方桌边上,两个桌腿上绑着他的两个儿媳。他们把他的双腿捆到一起让他站着,然后就把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横到他的脖子前,问他银元在哪儿藏着。白嘉轩揣摩对方是纯粹要钱还是既要钱又要命?如果是前者不是后者,那他就准备折财保命,如果是后者不是前者,那么他就准备折命保财,不至于人财两空。在他准备进一步猜测土匪们的真实目的时,一个土匪用刀尖挖掉他口里的烂布又挑破了他的裤裆:“你不说话我先把你阉了!”白嘉轩怒骂道:“老子老命都不要了还要老二?割了拿回去敬你祖宗去!”土匪却不恼,转过身用刀尖挑破仙草的裤子,仙草羞怯地喊:“他爸……”白嘉轩骂:“小人才欺侮女人!”白赵氏在方桌边上招供了:“在南墙上你们挖去!”土匪进入里间,铁器挖凿土坯墙壁和土块跌落的杂乱的响声使白嘉轩不忍卒听就闭上了眼睛。土匪们得手以后大摇大摆从后门出去了。他们告别之前没有忘记留给他一个永久性的纪念,用那根顶后门用的榆木杠子在他后腰上抽击了一下,他顿时眼前金星迸溅着栽倒了。

同时遭到抢劫的还有鹿家,劫难发生的过程大同小异。那阵子鹿子霖被贺耀祖邀去坐在戏楼的礼宾席上观赏麻子红的精彩表演,不无担心地算计着白孝文钻进圈套的进程。鹿子霖女人娘家在贺家坊,午饭后跟着前来叫她的侄儿回娘家看戏去了。屋里只剩下鹿泰恒以及常年守着活寡心灰意冷的兆鹏媳妇。土匪们把鹿泰恒背缚着用皮绳绕过大梁吊到空中,却对兆鹏媳妇十分客气地说:“嫂子,你睡你的觉,甭害怕没有你的事。”他们用刀尖在鹿泰恒脸上划一道口子,再逼问银元藏在哪达?鹿泰恒叫着喊着骂着却始终不说银元的藏处,直到老汉脸膛胳膊胸脯脊背大腿被刀尖拉成像碎布条一样稀烂。土匪们把所有墙壁都挖得坑坑洼洼,把箱子柜子都翻得乱七八糟,把铺地的方砖揭起来挖下去,仍然没有找到银元。土匪们仿效田福贤鹿子霖整死贺老大的刑法,把鹿泰恒从屋梁上蹾下来,再拉皮绳吊起来又松开皮绳蹾下来,反覆蹾了几次,直到蹾得鹿泰恒骨头断裂,尻子里涌出一堆鲜血搅和的粪便,又在当胸戳了一刀。

白鹿原刚刚潮起“忙罢会”的庆贺气氛和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准备演戏的村庄纷纷改变主意,没有心思和兴趣组织唱戏的事了。“忙罢会”开始笼罩上恐怖的气氛。白狼的传闻再度神秘地流传。遭劫后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街门上都发现了土匪留下的手迹:“白狼到此”。新老亲戚见面以后没有多少兴致交谈收成,白狼的种种传闻在酒席茶桌上成为热门话题。抢劫白鹿两家的白狼和烧毁白腿乌鸦兵粮台的白狼以及只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联结在一起,有人说在峪道里看见过一对脱皮掉毛的老白狼引着一大群狼子狼孙,骚扰抢劫时像两条腿的人,遇到抵抗打击时全现出四条腿逃窜了。

漩涡的中心反倒是平静的。白嘉轩已经清醒过来,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疗。治疗分两套措施同步进行,每天早晨空腹时和睡觉前煎服汤药,间隔一天由冷先生亲自给腰部伤位上裹缠膏药。白嘉轩不能翻身转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来看望他的亲戚友好和乡邻族人,他没有愤恨没有伤感甚至连剧烈的痛楚也不呻唤出来,平静淡漠地接受热切意诚的问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后,腰伤刚见明显好转,背上和臀部压出的褥疮红肿化脓引起高烧,白嘉轩几次烧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边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没有能够阻止褥疮的发生。冷先生重新开了药方主治高烧,给褥疮配制了外敷药面儿,白嘉轩终于从又一次危机里缓活下来,显然变得十分虚弱了。他微微喘着气对孝文说:“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该死的话你立在这儿也不顶啥喀!你该弄啥快弄啥去。”孝文显得忧愁而又恓惶,那个破烂砖瓦窑的景象像克化不开的积食整得他心虚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轩以为儿子为自己煎熬操心,就问:“咱村过会的日子快到咧。给戏班子磨面买菜的事安顿停当了没?”白孝文说:“现在还演啥戏哩!我跟麻子红把戏退咧!”白嘉轩瞪着眼问:“谁叫你退戏?”孝文解释说:“咱家遭了难,子霖叔家刚刚过罢丧事,谁还有心演戏凑热闹?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说算咧不演戏咧。”白嘉轩摆一下头嘲弄地笑了:“说定要演的戏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来我跟他说。”

鹿子霖头上绾着守孝的白布圈来了。白嘉轩说:“子霖,你听我一句话,这戏一定要演,底里嘛缓后我再给你说。”鹿子霖还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里,对演戏仍然提不起兴趣。白嘉轩说:“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丧脸儿哩!明白吗?偏给他个不在乎的笑脸儿。明白吗?”

所有亲朋好友包括田福贤前来看望的时候,白嘉轩都保持着一种不失体面的大家风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进来时他显得难以抑制的动情。他不顾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劝阻,硬是要坐起来,疼得他渗出一头虚汗,才在妻子仙草垫给他的被子上斜倚起来。白嘉轩开门见山地说:“哥呀,你甭听人说白狼长白狼短的混活!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虽然明智,却一时解不开白狼黑狼的隐喻。白嘉轩就一语道破:“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惊。

白嘉轩清清白白记得,土匪得手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门时,一个土匪像记起一件未办完的事一样返身又走进后门,顺手从后门背后捞起了那根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抡起杠子之前,那个土匪说:“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对这句似乎耳熟的话来不及回忆对证,他腰里就挨了致命的一击昏死了。白嘉轩经冷先生抢救活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土匪拦腰抽击之前的那句话,他努力追寻关于这句话的记忆,终于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个人的时机里,白嘉轩像聊闲话那样不经意地问:“三哥,你记得不记得有这回事?黑娃逃学,我给他买了笔墨纸砚叫他念书,他给你说了一句‘我嫌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这话没这话?”“有有有。那驴日的说过不止一回哩!”鹿三说,“我叫他来给牛割草他说过这话。我叫他替我来顶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这儿来,还是那句话:‘我嫌嘉轩叔腰挺的太硬太直我害怕。’你这会儿咋就想起这话了?”白嘉轩闭上眼睛似乎很疲惫地说:“我躺在炕上脑子闲了乱想哩!”……白嘉轩向姐夫朱先生详细叙说了他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这下是三家子争着一个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说,“原先两家子争一个鏊子,已经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而今再添一家子来煎,这鏊子成了抢手货忙不过来了。”

白嘉轩听着姐夫的话,又想起朱先生说的“白鹿原这下变成鏊子啦”的话。那是在黑娃的农协倒台以后,田福贤回到原上开始报复行动不久,白嘉轩去看望姐夫企图听一听朱先生对乡村局势的判断。朱先生在农协潮起和潮落的整个过程中保持缄默,在岳维山回滋水田福贤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评说的超然态度,在被妻弟追问再三的情况下就撂出来那句“白鹿原这下成了鏊子啦”的话。白嘉轩后来对田福贤说这话时演绎成“白鹿村的戏楼变成鏊子啦”。白嘉轩侧身倚在被子上瞧着姐夫,琢磨着他的隐隐晦晦的妙语,两家子自然是指这家子国民党和那家子共产党,三家子不用说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轩说:“黑娃当了土匪,我开头料想不到,其实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确已成了土匪。

习旅从古关道口转移时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坏的打算:队伍一直沿着山根行进,在遭到围击时万不得已可以进山周旋。在开赴预定集结地点之前,习旅长在战前动员中讲述了“七步诗”的历史故事。他说:“老掌柜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岁的小兄弟现时虽则撞不动他的壮腿粗腰,可小兄弟总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长哩,长大了即使不跟他争掌柜的权力,也得平分一半家业呀!大哥痛恨他妈为啥要多生这个祸害……”台下的士兵腾起一片笑声,黑娃也笑了。习旅长接着说:“大哥就想,干脆趁他还没长大把他掐死算毬了!同志们,中国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就是那个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经掐到我们的脖子了。我们能像曹植那样唱一首诗乖乖儿地送死吗?”

这支队伍到达一个原上就驻扎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里的几十个村子同样闹过农协而且现在还挂着农协白地绿字的牌子,许多村子的农协头儿领着农协会员给部队送来了米面猪肉和蒸熟的馍馍压好了的面条。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中国北方最大的一次共产党领导的军事暴动发生了。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开头的小小的胜利和接连着的彻底溃灭都是无法改易的。从打响第一枪到枪声在整个战场冷寂下来,习旅长的指挥部不断向战争的前沿推进,黑娃从只听得枪响到看见战壕,枪弹曳出的火线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网,像阳春三月母亲在地上绷着的经线。看着倒在扬花孕穗的麦田里的各种姿势的尸体和一张张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孔,黑娃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一丝害怕,战争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战争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直到习旅长下令让他把全部警卫一个不留带上去进入战壕时,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觉才感到某种难过:“习旅长,你跟前不能一个不留啊!”“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仗。”习旅长吼起来,“同志们,把你们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只眼吗?把三只眼都盯紧大哥的黑心窝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断他一条腿!”黑娃就决定不再争辩,决定服从命令率领警卫排进入人手稀少的战壕。习旅长挥了挥手说:“同志们,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步诗’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见习旅长眼中有一缕绝望的柔情和一缕绝望的悲哀掺和着的动人的神光;这是他最后看见习旅长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进入战壕里头的战斗远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进攻和溃败时都没有害怕而逃亡时却如惊弓之鸟,那原因是端枪瞄准大哥的士兵时他已经豁出去了,而逃亡时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领的警卫排谁死了谁活着谁伤了谁跑了习旅长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里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时看见满天星光,先意识到右手里攥着的折腰子短枪,随之意识到左手抓着一把湿漉漉粘糊糊的麦穗,最后才意识到肩膀挨了枪子儿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上次习旅长被黑枪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来摇摇手臂似乎还不要紧,就绕过一个个横竖摆列着的尸体朝东南方逃去,脚下是绵茸茸的被攘践倒地的麦子的青秆绿穗儿,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自己战友的尸体,反正都像夏收时割倒捆束的麦个子摆在田野里。他走着跑着直到看不见尸体直到站立着的麦子挡阻脚步时才又放缓下来,从黑夜终于走到黎明。齐腰高的麦田小路上走来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汉,在甜润润的晨风里唱着乱弹,兴致很好嗓门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汉当面,老汉一句乱弹卡在肚里扔了肩上的犁杖软软地瘫倒了,紫红色的大犍牛扬起尾巴跑进麦田里去了。黑娃这才看到自己被血浆红了的衣裤。他从老汉身上剥下一件蓝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脱下老汉的青色夹裤留下里边套着的单裤,把自己的衣裤脱下来揉成一圪塔塞到麦地里,再把老汉的蓝衫青裤穿起来,把短枪掖进裤腰,一下子变成他在渭北熬活时的长工装束了。临走时,他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老汉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涉过一条河沟时,黑娃脱光衣裤洗刷了凝结在身上的血痕,晌午时分走进一个叫做侯家铺的村子,问到一户正在场上碾大麦的人家雇不雇工,主人留下他顺手把一把木杈交给他翻搅碾过的大麦秆子,午饭算是有着落了。他和主人刚刚端起麻食饭碗,两个背着枪的士兵从大门走进来,追问黑娃的来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乱的逃亡分子。黑娃装作傻愣嘎崩的神气说:“老总你说的话我连听都听不懂。我屋里青黄不接出来混口饭吃倒惹下麻达了!你们不信我也没法,我跟你们走,那也得叫我吃一碗麻食,我干了一晌活饿得……”主人是个厚道人也说起情来:“二位老总就让小伙吃一碗饭,反正他又跑不了嘛!”那当儿黑娃一只手端着自己的碗另一只手端起主人搁在桌子上的碗,准确无误地把两碗刚出锅的热烫麻食扣到两个老总脸上,转身从后门逃走了,出后门的时候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和害怕。

天老黑时黑娃走进秦岭峪口浅山的一个镇子,十数家人家全都关死了店门,只有两家小栈门板虚掩,门上方吊着一个油纸糊的灯笼。黑娃在镇子上溜了一遭踏查了进山出山的路径,就走进一家小栈,青石垒的柜台上铺着一块黑色光亮的生漆漆过的木板,柜台里头有幽微的烧酒的香气儿。一个佝偻着腰的瘦老汉问他吃哩还是住哩?黑娃说想吃也想住。佝偻老汉说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随之领他走进里间,一排大炕,炕洞里的火呼呼啦啦燃烧着,屋里一股很浓的松烟气味。炕上坐着躺着的几个人,全是山民们烟熏火燎得乌秋秋的脸。佝偻栈主向他介绍有野猪肉獾肉野鸡肉,征询他的意愿要吃碗子还是吃块子。黑娃问啥叫碗子啥又叫块子,才得知削下一块蘸盐面吃叫块子,烩了汤的叫碗子。黑娃又饥又渴自然要了碗子,一只大如小盆的粗瓷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野猪肉,其实不过四五块,筷子挟不起来就动手抓起来撕咬,又吃了四个在炕洞里烤得焦黄酥脆的黄包谷馍,便觉得浑身困惫不堪躺到炕上了。佝偻店主赶过来说:“客官付了账再睡。臭行道的臭礼行。”黑娃摸了摸没有零钱就交给他一枚银元。夜半时分,黑娃醒过来时已被捆死了手脚,听见有人在黑暗里说:“客官甭惊,我认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号换旗你记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进宫’。”土匪头子说。黑娃被放开手脚解去蒙在眼上的裤子,强烈的灯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土匪头子说:“亏得我没跟你挂上共产党的牌号,要不咱俩而今都没有个落脚之地了。”黑娃这时才看清土匪头子的脸,比一年前没有多大变化。去年鹿兆鹏差他来这山寨企图说服这股土匪转成共产党游击队失败了,现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咧了咧嘴角说不出话。土匪头子说:“兄弟你放心住下,没人敢碰你一指头。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伤养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了穷人坐天下了我也就下山务农去呀!革命成不了功你遇难了就往老哥这儿来,路你也熟了喀!”土匪头子唤人来给黑娃肩头的伤口敷了药面,就摆了几碗菜和一坛酒。黑娃喝得脸红耳赤,伏在桌边放声大哭起来。他痛痛快快哭了几声,猛地站起来嘲笑说:“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个土匪罗!”

土匪头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入酒碗里,黑娃接过刀也割破中指,俩人喝了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头一看,香案后的崖壁上画着一只涂成白色的狼。拜叩完毕,黑娃说:“白鹿原没见出个白鹿,倒是真个出了个白狼。”土匪头子喝道:“拿宝罐子来。”有人立即送上一只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头子把罐儿翻过来,倒出两朵一模一样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个来。黑娃问其用意,土匪头子说:“你先摸了再说。”黑娃伸手到瓷罐子里随便拈出一朵来,正是白的。土匪头子笑道:“兄弟有福。”接着告诉他,山寨里养着两朵牡丹,由弟兄们抓阄儿平等享用。这个白牡丹是用重金从城里开园寺买来的,人是绝了。那个黑牡丹的来历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许打听,只管享用就是了。黑娃皱皱眉头嘴里啰啰嗦嗦说自己还不习惯弄这号事。土匪头子笑着大声说:“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这号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顾虑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后来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也黑得漂亮。肩伤掉痂以后黑娃参与了第一次抢劫活动,他手脚利索枪法特好脾气随伙儿,三五次抢劫后就深得弟兄们拥戴,土匪头子给他加冕为二拇指。土匪们的组织五花八门称谓也别出心裁,土匪头子被尊称为大拇指,二头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一次抢劫令黑娃难忘,那是在盘龙镇抢劫一家药材收购店铺时,他从装着中药的麻包垛子里头揪出年青的掌柜,竟是白嘉轩的老二白孝武。他掖着他的领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儿,随手就压到地上面朝脚地,紧接着交给一个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铺门口来,对守在门口的一个弟兄说:“你进去我来守门。我蹬到一条裤腿里了。”抢劫碰见熟人是土匪的忌讳,叫做蹬一条裤腿或者说撞到舅家门板了。黑娃在门口听见孝武挨打时的惨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念书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的具体行动方案是黑娃一手设计的,纯粹是为了报复白嘉轩在祠堂用刺刷惩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区别对待,要求他的弟兄务必处死鹿子霖,如果时间充足就蹾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侥幸逃脱了,让那个老棺材瓤子当了替身;黑娃对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说:“那人的毛病出在腰里,腰杆儿挺得太硬太直。我自小看见他的腰就难受。”弟兄们一个个情绪高涨,这是替二拇指报仇雪恨的机会。黑娃向弟兄们最后叮嘱一句:“弟兄们活儿做得干净点!”

黑娃随后就到贺家坊看戏去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半个脸挤在人窝里,瞧见贺耀祖和鹿子霖体体面面坐在戏楼上。他在戏楼下瞥见好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有发现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阵儿田小娥大约正牵着白孝文走进破烂砖瓦窑。黑娃重新回到白鹿村,走进他的窑院,门板上挂着铁锁;他在鸡窝里看看鸡没有了,猪圈的栅栏门儿撇在地上没有猪了;他坐在窑院里一块石头上陷入柔情似水的回味,从腰里摸出一把银元从门道底下塞进去;最后在窑院接村路处站住脚,回头再瞥一眼破旧的窑洞的门板和窗户,踏上慢坡的小路离去了。

白鹿村的“忙罢会”弥散着浓厚的悲怆气氛。农历七月初三是会日,麻子红的戏班初二晚上就敲响了锣鼓家伙,白孝文通前到后主持着这场非同寻常的演出,忙得奔来颠去。鹿子霖端坐在戏台前角,侧着身子对着台下,头上绾着的那一圈白色孝布,向聚集在台下来自十里八村的男人女人显示着悲怆也显示着强硬。初三的午场戏开锣以后,白嘉轩来到戏台下,掀起了一阵喧哗。白嘉轩拒不听从家里任何人的劝阻要到戏场上来,显然不是戏瘾发了而是要到乡民聚集的场合去显示一下。孝文用独轮叫蚂蚱车子推着父亲走进戏场,屁股下垫着一方麦秸秆编织的蒲团儿。男人女人们围追着车子,想亲睹一眼从匪劫中逃生的德高望重的族长,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向他抛出最诚挚的问候:“白先生好咧?”白嘉轩平静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扶在小车车头的木格上,脸色平和慈祥,眼神里漾出刚强的光彩。他不回答追逐着他的热诚的问候,端直坐着被孝文推到戏台底下,完全是想来过一过戏瘾的样子。他坐到戏台下看戏这个举动本身,已经充分显示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性气,脸色和言语上再不需要任何做派了。白嘉轩看见田福贤走上戏楼坐在鹿子霖旁边,和鹿子霖说了两句什么话,俩人一起走到台口向他伸出了手,邀请他到戏楼上就座。白嘉轩说:“看戏可就兴坐在台子下头才看得好!”

白嘉轩头戴一顶细辫儿草帽,进入了剧情。午场一般都是短折子戏,晚场才拉开本戏,麻子红得知白嘉轩晌午要来看戏,有意改换原先的安排出演《金沙滩》,把白鹿村悲怆的气氛推向高潮。白嘉轩特别喜好杨家将的戏,腰伤和褥疮的疼痛也为之减轻了。他的眼角扫到了台角上鹿子霖的举动,鹿子霖正向田福贤介绍一个浑身戎装的军人。那军人谦和地笑着伸出右手,田福贤也伸出右手。戏台下的庄稼人被那种新奇的握手动作所吸引,窃窃议论着那个脸色红润器宇不凡的军人。白嘉轩终于从嘈嘈的窃议声中逮住一个熟悉的名字:鹿兆海。他不由地心里一震。田福贤在演员进入后台的过场中走向台前:“乡亲们,这位是鹿乡约的二子鹿兆海,刚刚从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在国民革命军里任排长。这是咱白鹿原上头一个国民革命军人。”鹿兆海立正之后一个举手礼,随之又弯腰连鞠三躬。这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在白鹿原乡民眼里和心中第一个留下崭新印象的军人。白腿子乌鸦兵无异于土匪,白鹿仓保安队的团丁怎么看都更像一伙子笨手笨脚的庄稼汉。鹿兆海戎装整洁举止干练,脸色红润牙齿洁白,尤其是神态谦和彬彬有礼,就把军人和土匪明朗地划清了界线。

这个站在戏楼上向父老乡亲们敬礼又鞠躬的军人,谦和的微笑下面掩饰着难以排解的痛苦,他和白灵的婚恋发生了意料不及的裂变。鹿兆海走进皮货铺子,嗅到一股熟悉亲切的毛皮的熏臭。他的到来使皮匠夫妇惊诧愣呆。他羞怯地微笑着把手里提着的京津糕点孝敬给白灵的二姑和二姑夫,一直等到关门就寝时分,白灵才走进门来。窄巴的铺店作坊无法提供一个能使他们倾吐热烈思念的地方,俩人便向皮匠夫妇告辞出门,刚刚拐过街角躲开站在台阶上的皮匠夫妇的视角,鹿兆海就紧紧携住了白灵的手,猛然把她揽到胸前。白灵就伏在他的怀抱里,不由自主地呻唤出来:“兆海哥!人想你都想死了……”

兆海和白灵偎依着踱过纵横交叉的小街小巷,在一块开阔的场地上停住步,俩人都不禁哑了口陷入回忆。这是他俩抛掷铜元的地方。白灵牵着兆海的手,示意他在砖砌的花坛上倚坐下来,贴着他的耳根说:“兆海哥,我和你一样了。”兆海不经意地问:“你啥和我一样了?”白灵悄悄说:“我也入了共产党,和你一样了。”兆海不由地“啊”了一声就愣住了,猛然抓住白灵的双臂:“我已经退出共产党入了国民党了……你怎么正好跟我弄下个反翻事儿呀?”白灵听了也愣呆在那儿说不出话。两个久久思念的情人很快清醒过来,便陷入辩论色彩浓烈的争执之中,谁一时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低下头摁着手瞧着脚下的土地。一枚铜元啷响了一声在地上转了一圈停下来,俩人嘻嘻笑着蹲下来猜谜。现在回忆那个朦朦月光的夜晚,不再轻松不再欢愉而令人痛苦。“这样好吗?你再想想,后日晚我们在这儿再见面。”兆海说。这一提议得到白灵的呼应:“兆海哥,你也好好想想,我盼着后日晚见你时……能得到我想得到的话……”白灵已经喉噎,猛然抱住兆海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兆海哥……”

鹿兆海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他们抛掷铜元的那块街巷空园里,没有等到白灵却等见了哥哥兆鹏。悬赏缉捕的共产党要犯一身商人打扮,浑身抖动着的绸衣绸裤,优哉游哉地摇着一把折叠扇子,走到弟弟跟前时眉毛一扬嘴唇一嘬,做出一个不要惊讶的暗示,亲昵地攀着弟弟的肩膀离开了:“走吧别等了。她来不了托我来了。”兆海不悦地说:“她说好来怎么不来了?刚入了共产党就得下不守信义的毛病了!”兆鹏说:“你刚刚揣上国民党证就口大气粗起来了?告诉你,她担心你不会改变才没来。她说她来了要是俩人都不改变怎么收场?她珍惜与你的感情才不来。她要我来劝你,盼着再见到你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好兄弟,你有啥话跟哥说吧!”兆海痛苦地叹口气:“完了。到此为止。”兆鹏说:“兄弟,没有完。在我看,一切尚未开始,怎么就完了?你太悲观!”兆海说:“我已无法改变。我指望她作改变。她委托你来,就证明她不会改变了。她要是会改变,你也不必来找我了,你肯定是她的领导吧?”兆鹏说:“你们两个都指望对方改变,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要一见面先逼对方改变自己的信仰。暂且谈不到一块也不要紧,等三年两年也未尝不可,三两年里大家都经见得更多了,判断和认识是非的能力也提高了,也许就会发生变化。”兆海说:“那好吧!你告诉她,我后天想回乡下看看父母,只能待一天。回来后部队就要开拔了。”兆鹏说:“白灵一定要见你一面,让我跟你约定时间。既然你后日要回原上,你们明晚会面吧?你说在哪儿方便些?”兆海说:“算了不见了。既然谁也改变不了谁,见了也没个好结果,反倒叫人难受。你告诉她,我等待她的话。”

兆海从原上探视回到城里,改变了和白灵不再见面的打算,当晚又一次找到皮匠的铺子。白灵以为兆海有了转机而欣喜,当即和兆海走出二姑的铺店,俩人又转到那个抛掷铜元的园子里。白灵动情地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哩!兆海哥,你也太倔了,一回谈不拢二回连面也不见了?真有点国民党翻脸不认人的通病!”兆海却火起来:“算了吧白灵!我不说远处的事,你回咱原上走走看看吧!共产党在原上搞了一场啥样的革命你去看看吧!兆鹏用下一杆子啥人你打听打听一下吧!鹿黑娃贺老大白兴儿田小娥之流尽是一帮死猫赖狗,凭这些人能完成国民革命?他们懂得革命的一分意思吗?他们趁着革命的风潮胡成乱整,充其量不过是荒年灾月饥民‘吃大户’的盲动……”白灵的那一缕温情顿然冷寂,忽闪闪蹿上一股火气,她的强盛的气性迅速恢复,迅即作出反应:“兆海哥,一年多不见,你长了身体长了知识,也长了不少的贵族口气啊!”兆海说:“你用列宁的理论判我为贵族并不过分。列宁就是把穷人煽动起来打倒富人消灭富人,结果是富人被消灭了穷人仍然受穷。兆鹏学苏俄在白鹿原上煽动穷汉打倒财东,结果呢?堂堂的农协主任鹿黑娃堕落成了土匪,领着土匪抢银元,刀劈了俺爷又砸断了嘉轩叔的腰杆子……作为农协主任没有达到的目的,当了土匪却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你叫我还能信还能再入共产党吗?黑娃们干不成共产党的革命可以当土匪,我可不行呀!”白灵说:“你听没听到贺老大怎么死的?你听过你见过把人从高空蹾下来的蹾刑吗?共产党就要发动被压迫者推翻压迫者,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兆海说:“我们走着瞧吧!看看谁的主义真正救中国。”俩人不欢而散。思想上的尖锐对立,减轻了他和她感情上的依恋,分手的时候远不及第一次那样沉重如焚。

鹿兆海紧走几步又停住脚,回过头去,看见白灵也站在那儿伫立不动。他走过去对她说:“我明天就要开拔了……”她已忍不住滚下泪珠来:“兆海哥……我还是等着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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