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县的月光(第1页)
洋县的月光
屈二怀的手掌在洋县县城建筑工地的钢筋上磨得发亮,厚茧层层叠叠,嵌着洗不净的水泥灰。清晨五点,天刚泛鱼肚白,他就跟着工头的哨声起身,啃两口冷硬的馒头,扛起比他胳膊还粗的钢筋往脚手架上爬。日头升到头顶时,汗水顺着额角淌进眼睛,涩得生疼,他也只敢趁着递工具的间隙抹把脸。这样高强度的日子,他过了整整四年,支撑他熬下去的,是远在几十里外山村的母亲和三个傻弟弟——老大屈大憨二十八岁,心智停留在三岁,只会跟着人傻笑;老三屈三愣二十五岁,能听懂简单指令却总记混事,拾柴能把别人家的篱笆拆了;老四屈四傻刚满十七,见了吃的就挪不动脚,还爱把泥巴抹得满脸都是。
四年前,父亲屈成林因过量服用保健品猝死在刘桂花家,母亲王桂兰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家里的担子瞬间压在了当时刚满二十的屈二怀身上。那会儿他在镇上的小砖厂干活,挣的钱刚够一家人嚼用,母亲倒下后,药费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同乡说县城建筑工地工资高,就是活累,屈二怀咬咬牙,把母亲托付给邻居王婶,又把家里仅有的一袋面粉分成四份,给三个弟弟各塞了两个硬馒头,蹲在门槛上反复念叨:“哥去城里挣钱,你们要听王婶和娘的话,别乱跑,别闯祸,哥每月都给你们寄吃的。”老大咧着嘴拍胸脯,转身就把馒头扔给了野狗;老三挠着头蹲在地上画圈,根本没听进去;老四只顾着抢老大手里的空袋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屈二怀看着这模样,鼻子一酸,狠狠心转身踏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
工地的工棚挤着八个工友,晚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人睡不着,屈二怀却总能沾枕就睡。他不敢偷懒,别人休息时他主动帮着搬水泥、拆模板,就为了多挣点加班费。工棚里的工友偶尔凑钱买肉改善伙食,他总找借口说“胃不舒服”,把省下来的钱全存进贴身的布包里。每月五号,他雷打不动地去邮局给王婶寄钱,附言里总写着“多给娘买些鸡蛋,给弟弟们买些粗粮馒头”。他的手机永远放在手边,生怕错过家里的电话,可每次铃声响起,他的心都跟着揪紧——不是母亲病情反复,就是弟弟们闯了祸。
第一次出事是在他进城后的第三个月。那天他正在搭脚手架,手机突然响了,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二怀,你快回来!大憨把村里张老婆子的菜畦踩平了,还把人家晒的干辣椒全撒进了泥里,张老婆子气得躺在你家门口骂,三愣想去拉,反倒把人家的柴垛弄倒了,四傻还偷了李大爷家的鸡蛋,被追着绕着村子跑!”屈二怀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差点砸到下面的工友。他慌忙找工头请假,工头脸一沉:“现在正是赶工期的时候,你走了这组脚手架谁搭?”屈二怀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发颤:“叔,我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我三个弟弟不懂事,娘还病着,我必须回去!工资扣多少都行!”工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终究软了心:“最多给你两天,赶不回来就别来了。”
屈二怀谢过工头,揣着布包里仅有的几百块钱就往车站跑。中巴车在盘山路上颠簸,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心里又气又急,恨自己没本事守着家里,也疼弟弟们不懂事。等他赶到村里时,自家门口围了半条街的人,张老婆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骂,唾沫星子溅得老远;王婶拉着她的胳膊劝,脸上满是歉意;老大蹲在墙角,手里攥着一根青菜梗傻笑;老三低着头,脸上还有巴掌印;老四躲在王婶身后,嘴角沾着蛋黄,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鸡蛋。母亲扶着门框站着,脸色苍白,咳嗽得直不起腰。
“张婶,李大爷,对不住,都是我没管好弟弟们,你们的损失我全赔!”屈二怀挤进去,一边给众人鞠躬,一边从布包里掏钱。他给张老婆子赔了菜钱和辣椒钱,又给李大爷补了鸡蛋钱,对着围观的村民拱手:“各位叔伯婶子,以后我弟弟们再闯祸,你们尽管打我电话,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所有损失我来承担。”众人看着他诚恳的模样,又想起他家的难处,都叹了口气散了。张老婆子接过钱,也软了语气:“二怀,婶知道你不容易,就是你这三个弟弟,实在得看好了,不然迟早出大问题。”
打发走众人,屈二怀把三个弟弟拉进院子,看着他们身上的泥污和伤痕,扬起的手终究没落下。他烧了热水,挨个给弟弟们洗澡,老大怕水,挣扎着溅了他一身水花;老三乖乖坐着,却把肥皂塞进了嘴里;老四哭哭啼啼,非要抱着洗澡盆跑。等收拾完,屈二怀又给母亲熬了药,蹲在床边说:“娘,以后别管他们太严,等我挣够了钱,就回来守着你们。”母亲拉着他的手,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二怀,是娘没用,拖累你了……”那天晚上,屈二怀一夜没合眼,他在纸上反复盘算,怎么才能既不耽误挣钱,又能照看好家里。
第二天一早,屈二怀去镇上买了些米面油和糖果,交给王婶,又找村里的教书先生写了三张字条,分别缝在三个弟弟的衣襟里,上面写着自家地址和他的电话号码。“王婶,麻烦您多费心,要是他们乱跑,您就喊村里的人帮忙拦着,实在不行就给我打电话。”他又对着三个弟弟反复比划:“要是迷路了,就把衣襟拉开,找穿制服的叔叔阿姨打电话,哥就来接你们。”老大似懂非懂地点头,老三把衣襟扯得稀烂,老四只顾着抢糖果。屈二怀狠狠心,转身踏上了回县城的路,他没看见,母亲扶着门框,望着他的背影哭成了泪人。
回到工地,屈二怀比以前更拼命了。他主动申请加班,别人不愿意干的高空作业他也抢着上,工头看他勤快又实在,给他涨了工资,还允许他每月多休一天假。他把省下来的钱分成两份,一份寄回家,一份存起来,想着等攒够了钱,就把母亲和弟弟们接到县城附近,找个小院子住,这样既能打工,又能照顾他们。工棚里的工友老陈看他辛苦,劝他:“二怀,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实在不行就把你弟弟们送福利院吧。”屈二怀摇了摇头:“他们是我弟弟,我不能不管,再难也得扛着。”
安稳日子没过半年,更大的麻烦来了。那天傍晚,屈二怀刚卸完最后一车水泥,手机突然响了,是镇卫生院的电话:“你是屈二怀吗?你母亲王桂兰突发脑溢血,正在抢救,赶紧带钱过来!”屈二怀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疯了似的找工头预支工资,工头没多问,给了他五千块钱:“先拿去给老人治病,工地上的活我帮你顶着。”屈二怀抱着钱,一路跑着去车站,中巴车司机看他急得不行,特意开快了些。
等他赶到卫生院时,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医生说需要长期住院观察,后续治疗费用至少要两万块。屈二怀站在缴费窗口前,手里的五千块钱显得格外单薄。他在医院走廊里蹲了一夜,烟蒂扔了一地,最后咬咬牙,给在西安打工的表哥打电话借钱。表哥叹了口气:“二怀,我这儿也不宽裕,只能给你凑八千,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屈二怀谢过表哥,又找村里的亲戚借了七千,总算凑够了医药费。
母亲住院的日子里,屈二怀请了半个月假,在医院照顾母亲,家里的三个弟弟全靠王婶和村里的人帮忙照看。他每天给母亲擦身、喂饭、熬药,夜里就趴在病床边休息。母亲醒过来后,拉着他的手说:“二怀,别再为我花钱了,把钱留着给你弟弟们,娘这身子骨,没用了……”屈二怀握着母亲的手,眼泪直流:“娘,您别胡说,您好好治病,等您好了,我们一家人就去县城住。”
半个月后,母亲病情稳定,屈二怀把她接回村里,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定期来换药。他知道,再回县城建筑工地已经不现实,母亲需要人照顾,三个弟弟也离不开人。他在镇上的砖厂找了份活,每天早出晚归,中午还要赶回家给弟弟们做饭、给母亲喂药。砖厂的工资比建筑工地低不少,日子过得紧巴起来,他常常一天只吃两顿饭,却把省下来的钱给母亲买鸡蛋,给弟弟们买些便宜的糕点。
有一次,老四发烧到三十九度,浑身滚烫,嘴里胡言乱语。那天正好下着大雨,屈二怀背着老四往镇卫生院跑,山路泥泞,他摔了好几跤,膝盖擦破了皮,却紧紧护着背上的老四。到了卫生院,医生说再晚来一步就危险了,屈二怀守在病床边,看着老四烧退了,自己却因为淋雨发起了高烧。他躺在床上,老大端来一碗冷开水,洒了他一身;老三想给他盖被子,却把枕头扔在了他脸上;老四醒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哥、哥”地喊。屈二怀看着三个弟弟,心里又酸又暖,再难的日子,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有盼头。
村里的养牛场老板赵东东听说了屈二怀的事,主动找他:“二怀,来我这儿干活吧,负责喂牛、清理牛圈,工资比砖厂高,中午还能回家照看你娘和弟弟们。”屈二怀喜出望外,连忙答应下来。在养牛场,他干活勤快,把三十多头牛喂得膘肥体壮,牛圈清理得干干净净,赵老板很赏识他,不仅给了他奖金,还偶尔让他把牛场的剩菜剩饭带回家给弟弟们吃。
日子渐渐有了起色,母亲的身体慢慢好转,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老大跟着王婶学拾柴,虽然慢,却再也没闯过祸;老三能帮着喂鸡,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了;老四跟着村里的小孩后面跑,也学会了说几句简单的话。屈二怀每天早上先给母亲和弟弟们做好早饭,再去养牛场干活,中午回家做饭,晚上给母亲熬药,陪着弟弟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他们讲县城里的事。虽然三个弟弟还是傻愣愣的,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会露出笑容。
年底的时候,赵老板给了屈二怀一笔年终奖,他拿着钱,在村里盖了一间新的偏房,又给母亲买了台取暖器,给三个弟弟各买了一件新棉袄。除夕夜,屈二怀做了红烧肉、炒鸡蛋,摆了满满一桌子菜。母亲坐在主位,看着三个穿着新棉袄的儿子,又看看忙前忙后的屈二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老大夹起一块红烧肉,递到屈二怀嘴边;老三捧着饭碗,傻呵呵地说“哥,香”;老四把鸡蛋往母亲碗里拨。屈二怀看着一家人,眼眶红了,这几年的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年后,屈二怀在养牛场旁边开了个小小的代销点,卖些油盐酱醋和零食,让王婶帮忙照看,自己则一边在养牛场干活,一边打理代销点。生意虽然不算好,但也能补贴些家用。有一次,县城的工地工头来镇上办事,看到屈二怀,笑着说:“二怀,现在日子过好了?要是想回工地,随时找我。”屈二怀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正在拾柴的老大和老三,还有抱着零食跑过来的老四,笑着说:“不了叔,我家里人在这儿,这儿才是我的根。”
洋县的月光洒在小小的山村,照亮了屈二怀家的院子,也照亮了他肩头的路。虽然未来依旧会有难处,但屈二怀不再害怕,他知道,只要他扛着担子往前走,这个家就不会散。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母亲安享晚年,让哥哥、弟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管再苦再累,他都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