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1章(第8页)
我的太阳,只能悬挂在我的天空。
任何试图靠近的阴影,都必须被无声地、彻底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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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正好,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仿佛一个过早降临的、无法摆脱的宿命”
——太宰治《斜阳》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教室光洁的地板上流淌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池塘。
空气中浮动着青春期特有的、混杂而清淡的气息——像是雨后初晴的竹林,带着水汽的清新;又像是初夏的柑橘园,漾开一丝酸甜的活力;还有新拆封的笔记本纸张味道。
这些气息于我,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的色彩,模糊而无法分辨其具体的“味道”,只能感知到一种整体的、蓬勃的生命力在教室里无声涌动。
我站在讲台上,指尖轻轻拂过摊开的夏目漱石《心》的页面,感受着纸张微糙的纹理。
米白色的西装套裙熨帖地包裹着身体,带来一丝属于教师的、必要的端庄感。
浅樱色的长发被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颈侧。
“先生的‘我’在好友K死后,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努力保持着清亮而平稳的语调,希望能将文字间幽微的人性剖析清晰地传递出去,“他一面感到解脱,一面又深受良知的折磨。这种矛盾,正是夏目漱石笔下‘利己主义’最深刻的体现……”
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庞。
她们或专注聆听,或若有所思,或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易察觉的走神。
后排那几个篮球部的Alpha女孩,坐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张扬,眼神却时不时地飘过来,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用更专注的讲解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
Soyorin。
我的女儿,长崎素世。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亚麻色的发丝在阳光的亲吻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海蓝色的眼眸低垂着,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书页,长而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坐姿是那样端正,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的优雅,在一众青春躁动的气息中,像一株独自绽放的幽兰。
阳光勾勒着她挺秀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淡粉色的唇瓣,美好得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浮世绘。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纯粹的骄傲,悄然涌上心头。
那个在河畔哭泣的、小小的、浑身是刺的孩子,那个在分化期痛苦挣扎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聪慧而沉静。
她是我的骄傲,是我人生里最明亮、最珍贵的馈赠。
“素世同学,”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和了些,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独属于她的温度,“可以请你谈谈,对先生这种‘利己主义’行为的看法吗?你认为他最终是否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被点到名字,她微微抬起了头。
那双海蓝色的眼眸望向我,清澈得像初春解冻的湖泊,深处却似乎沉淀着远超同龄人的、难以捉摸的思绪。
她的目光与我相接的瞬间,我的心跳,仿佛被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拨动了一下,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是,千早老师。”
她站起身,姿态如修竹般挺拔而沉静,亚麻色的发丝在阳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那双海蓝色的眼眸望向我,清澈见底。
“先生的‘利己主义’,其核心并非简单的自私自利,”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如同山涧溪流叩击卵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而是一种在极端情境下,人性为求自保而催生出的、近乎本能的自我中心化。K的死亡,对先生而言,既是情敌的消失,是通往所爱之人的障碍清除,这无疑带来了解脱的快感。”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摊开的书页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静的优雅。
“然而,这种解脱感,却如同陈年红酒初尝的甘醇,其底色是深重的苦涩与罪恶。”她的用词精准而富有文学性,让台下的同学都屏息凝神。
“先生对K的愧疚,并非仅仅源于世俗道德,更深层的是源于他自身对‘纯粹性’的追求被彻底粉碎的绝望。他曾经自诩为K的守护者、引路人,却在最根本的人性考验面前,暴露了与K并无二致的、甚至更为卑怯的利己本质。K的纯粹与殉道,如同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先生灵魂深处无法直视的阴暗褶皱。”
“因此,先生最终的自杀,并非简单的赎罪,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绝望的自我了断。”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微凉,“他无法承受这种自我认知的崩塌,无法在‘利己者’的标签下继续道貌岸然地生活。死亡,对他而言,是逃离这种永恒精神酷刑的唯一途径。他渴望的‘平静’,在K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他余生所背负的,是那份解脱感带来的、永远无法消解的苦涩,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
她微微颔首,结束了发言,姿态依旧从容优雅。
阳光仿佛格外眷顾她,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那份超越年龄的透彻与沉静,让整个教室陷入一种被洞穿般的短暂寂静。
我听着,嘴角无法抑制地微微上扬。
那份纯粹的、属于“母亲”的骄傲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充盈了整个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