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第2页)
然后,她的视线又移向客厅的茶几,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却重若千钧的巨石。
三种截然不同的“关心”,以三种完全不同的物质形态,赤裸裸地、沉默地摆放在她的面前,如同三道来自不同世界的选择题。
然而,林晚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或慰藉。她只感觉到,自己被这三份看似美好、实则沉重无比的“关心”,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压得她脊椎弯曲,几乎要喘不过气,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一块周晓萌烤的饼干,机械地放进嘴里。牙齿咬下,是熟悉的、极致的酥脆口感和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的、属于优质黄油和香草荚的、温暖而甜美的味道。这味道曾经在她最需要慰藉时,像阳光一样照亮过她阴郁的心境。
但不知为何,此刻这股浓郁的甜香,却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反胃,胃部一阵痉挛。
因为,她那过于敏锐的、属于调香师的感官,此刻仿佛被无限放大,她能无比清晰地“闻”到,这股甜美的味道背后,紧紧缠绕着的,是周晓萌那带着怯懦的、小心翼翼的、甚至隐含着一丝卑微讨好的情绪分子。那不再是纯粹的给予,而是掺杂了渴望被看见、被认可的索取。
她又端起那碗已经变得温凉的鸡汤,凑到唇边,勉强喝了一小口。汤汁依旧醇厚,带着鸡肉的鲜甜和药材的温润,是记忆中最能代表“家”和“照顾”的味道。
但同样地,她也能“闻”到,这股温暖的食物香气之下,隐藏着夏禾那霸道炽热的、不容拒绝的、充满了年轻占有欲的荷尔蒙气息。那关心是真的,但那背后“你是我的”的宣告,也同样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最后,她的目光,如同被灼伤般,迅速从文件袋上移开。她甚至不需要伸手去触碰,就能在空气中清晰地“闻”到,那牛皮纸上散发出的、属于季然的、冷静到了极致的、带着疏离感的佛手柑与冷杉木的混合气息。这股气息,代表着最高效的问题解决方案,代表着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则,同时也毫不掩饰地彰显着“利益共同体”之下,那冰冷坚硬的、缺乏温情的捆绑关系。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以一个纯粹的“调香师”的身份,去客观地欣赏、冷静地分析,甚至是贪婪地“采集”这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独特的“香调”所带来的灵感与慰藉了。
因为,当这些气味的主人,都带着如此强烈而鲜明的个人目的性、占有欲和情感投射,如此具体而强势地闯入她的生活,与她产生深刻的、无法剥离的纠葛时,这些气味,就失去了它们的纯粹性。它们都被染上了无法覆盖、无法忽略的、属于“人”的、复杂而沉重的欲望与情绪的味道。
而最让她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是,她自己的身上,此刻也无可避免地、可悲地混合沾染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季然递过文件袋时,那冷冽的佛手柑尾调;手臂的皮肤上,仿佛还烙印着夏禾刚刚用力抓住她时,留下的、带着年轻汗水和松节油气息的滚烫触感;而口腔和鼻腔里,则久久萦绕着周晓萌那带着讨好意味的、甜腻的香草与黄油的气味……
她像一个最拙劣、最失败的调香学徒,在心神大乱之下,将几种属性相克、完全无法兼容的顶级香料,胡乱地、毫无章法地泼洒、涂抹在了自己身上,结果非但没有创造出惊世之作,反而酿成了一场嗅觉上、情感上的巨大灾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不伦不类的混乱气息。
这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得她几乎要尖叫。
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逃离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样,踉跄着冲进浴室,“砰”地一声甩上门。她颤抖着手,拧开花洒的开关,将水温调节旋钮猛地拧到最底端——滚烫的热水如同高压水枪般,瞬间从头顶的莲蓬头里喷射而下,砸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站在水幕下,闭着眼,任由那近乎灼伤皮肤的热水流遍全身。然后,她拿起旁边那块粗糙的浴球,挤上大量的、气味浓烈的沐浴露,开始发了疯似的用力搓洗自己的手臂、脖颈、脸颊……每一个她觉得被“污染”了的地方。细腻的皮肤很快被搓得通红,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血痕,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搓洗的动作,白皙的皮肤上泛起大片大片的红痕,触目惊心。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属于她的、令人窒息的气味,连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与压力,全都从她的身体上、从她的生命里,彻底地、干净地洗刷掉。
蒸腾的热气弥漫了整个浴室,模糊了镜子里她那张苍白而疯狂的脸。
但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徒劳的自我欺骗。
因为,还有最后一种气味,是无论如何用力搓洗、用多么浓烈的香氛掩盖,都永远无法从她生命中被祛除掉的。它不像这些新近沾染的气息浮于表面,它早已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一个如影随形的幽灵,深深地刻进了她的骨髓,融入了她的血液,成为了她灵魂底色的一部分。
那是沈星落的味道。
是那绮丽、馥郁到了极致、充满了戏剧张力与魅惑力,却又在甜美之下,隐藏着背叛的苦涩与致命毒性的,晚香玉的味道。
这股被她用尽全力压抑、封存、试图遗忘多年的、属于过去与创伤的气味,正在眼前这场由“她们”共同构成的情感混乱与外界风暴中,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食人花,悄然地、却又不可阻挡地,从她心底最黑暗的囚牢深处,缓缓苏醒,舒展着它带着毒刺的枝叶,开始重新散发出那令人心悸的、熟悉而又危险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