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艺术的男子(第2页)
跟随胡老师,我们三人七扭八拐地进入一个巷道。整个巷道几乎全在翻修,大多是在旧有的平顶水泥房上加盖二层,敲打钢筋和砖块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不远处的犬吠,仿佛清新晨曦陡然起了狂澜。巷道很窄,又堆满水泥,摩托车根本骑不进去,我们只好推着。
走了几分钟后,胡老师指着前面的一个建有二层楼房的院子,说:“到了。在二楼,楼梯陡,慢点。”
上了二楼,他指着两间简易活动板房,说:“到了,就在这里。”两间屋子都很逼仄,里面堆满各种各样的已完成的和未完成的麦秆画作品,上面落满灰尘。其中,一间房子中有一张单人床,床尾放着一张堆放生活用品的桌子;桌子旁边有一套简易灶具;在床单被罩和锅碗瓢盆的包围中,两张一米见长的书桌拼在一起,其上铺就一块黑色绒布;绒布旁边一个塑料盆,里面装着长短不一的麦秆,周围一把老式电熨斗,以及剪刀、胶水、镊子、刀片等简单的作画工具。感觉,完全不对!
见胡老师前,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能创作出那样麦秆画的人,应该拥有一间开阔敞亮的工作室;中午的阳光照进来,明亮且幽静,一位风姿飒爽的中年男子坐在桌前,正全神贯注地用刀片划开一根根金黄色麦秆……可是,走进胡老师“工作室”的一刹那,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且接下来的整个过程,内心都是五味杂陈、悲欣交集的。
毫无疑问,租这种房子就是为了省钱:一间屋子一个月一百元。那些震撼过我的麦秆画,竟然是在租金只有一百元的活动板房中创作出来的!
有人说,你可以嘲笑一个皇帝的富有,但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其实,不但对诗人,对任何艺术家也该如此。因为,艺术家的贫穷显而易见,但他们的丰盈和富足,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比如他的作品和他的灵魂。
当时,加上胡老师在内一共四个人,站在屋子里已经很拥挤。在一旁的胡老师,显得有些局促,脸上生出几丝孩子般的羞赧。可一旦提及他的作品,精气神一下子就来了。他将一件件作品拿到我们面前,连尚未完工的也都拿了出来。花鸟虫鱼、人物景点、动物和书法,字屏、画屏,挂式、立式、坐式,大型、中型、小型……一件接着一件。一个艺术家骨子里蕴含的自信,淹没了他生活和工作环境的窘困,好似一切都明媚起来了,浑身上下满溢出孩子般的纯真。那一刻的胡老师,好似坐拥天下,话也多了起来。
从展会回来后,我时不时就在网上查阅关于麦秆画的资料,尤其是它的制作工艺,了解到一幅作品一般要经过熏、蒸、漂、刮、推、烫、剪、刻、编、绘等很多道细腻且繁琐的工序,是一种需要极其缜密匠心且耗时的艺术。然而,在与胡老师交谈过程中知悉,一件麦秆画的成型,比我想象的还要费工夫,尤其是像他这样,完全用麦秆的天然色泽和材质拼接完成,就更加费工了。譬如,一幅《喜上眉梢》看似简单,但只喜鹊的眼睛,就用三种不同颜色的麦秆制作,整体做完要十几天的时间;书法则是所有题材中最费时间的,一幅《兰亭集序》或《沁园春·雪》等作品,至少要一个月呢。
对于艺术家,我们往往看重他们的先天禀赋,以为他们都是天才,因此常常忽略了他们后天的努力。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渐渐地目睹了越来越多的大师在艺术道路上吃过的苦、饱受的辛酸,观念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的,在艺术方面有所成就的人,不可否认,他们多少都有点天赋,但真正让他们大放异彩的,则是后天的不懈努力:因为,艺术本就是一条充满艰辛的道路,爱上它,注定要与清孤为伴。
胡老师便是如此。胡老师自从初中毕业后,迫于生计,一直从事室内装潢工作,麦秆画,全凭痴爱、勤奋和坚毅,才取得这样的成绩。他对麦秆画的钟情,令人惊叹,他说他睡觉时,手里都握着一根麦秆;跟别人聊天,手指也在地上比比画画。
在见胡老师之前,有一个问题在我心中徘徊许久,那天早上,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您的作品,是按照什么标准定价的呢?”
“根据一幅作品耗时多少,按照建筑行业小工工时标准计算的。不过,一般比那个要得少。”
胡老师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屋子外面,四周全是建筑工人。也许,职业之间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但曾让我震撼的麦秆画的创作者,挣的钱竟然没有一个砌砖工人多,还是让我大吃一惊。可是很快,我就接受了这一现实:因为,虽然这是一个用金钱去丈量的世界,但艺术,却无法用金钱去衡量。
可是,可是就算接受了这一现实,我心里的失落感还是一阵阵地涌现。抑或是情绪依然在翻滚,所以,我又问道:“那您,能养家糊口吗?”
“不能。”这样的回答,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真正的艺术家往往沉迷于创作,大多不善营生。胡老师又不善言辞,疏于交际,想必生活更加不容易。尽管如此,他还照顾着自己七十七岁的老母亲和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弟弟,支撑起整个家。听胡老师说他平时会接点室内装潢的零活以维持生计后,我心里的波澜才稍微平落了些。
然而,再次回头看了看胡老师的创作环境和他的生活场景,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不管创作出多么优秀作品的艺术家,毕竟,和我们每个人一样,要生活,要一日三餐啊。只是,与我们绝大部分吃五谷杂粮的人有所不同的是,我们把自己嫁给了物质,而胡老师则把自己嫁给了艺术。
嫁给艺术的男子。这句话,自从辞别胡老师后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感觉就是为胡老师量身定做的。因为初次见面,关于胡老师的个人生活未敢多问,只知道因为投身麦秆画,至今孤身一人:是的,他把自己嫁给了麦秆画,嫁给了艺术。
“大隐隐于世”和“高手在民间”的话,说的该是胡老师这样的人吧。胡老师,就像物欲横流的聒噪尘世中的一缕清幽之光,是真正的隐士;他的麦秆画,便是民间高手的直接佐证。
一位长期从事艺术的朋友常用“做真正艺术的,必是一帮潦倒之徒”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我每次听后,就戏谑道:“那,愿你潦倒一辈子。”而我心里并不这么想。我想,艺术的高贵之处应该是不落俗尘。所以,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自己是个非常有钱的人啊。这样,我就可以去供养我心爱的艺术,让艺术家能够在烟火人间中不受烟火熏扰地安心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让艺术成为纯粹的艺术,在纷扰的现实中,可以昂然挺胸,一路向前。
在素有“羲里娲乡”美誉的文化大县,应该有很多像胡老师一样的人,安心做真正属于文化的事才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