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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娃(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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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暑假回家,我又住在姐姐家。

一天中午,天特别热,我坐在姐姐家门口乘凉。煤老板不知道去哪里了,憨娃一个人坐在煤堆旁的凳子上看生意。

因为太热的缘故,煤炭生意非常淡,淡到午后,几个小时内都没有一个客户出现。

那个时候,因为我和憨娃已经不陌生了,甚至还会说几句话。我问憨娃:“哎,憨娃,你咋还没引上女人?”

憨娃一下子就害羞了,红着脸说:“钱还没攒够呢。”

我接着问:“你大哥给你饭吃,给你地方住,咋还给你发工资?不给你钱才对呢。”

憨娃听了,很鄙夷地看了看我,然后非常得意地说:“我大哥说了,只要我给他干活,他就给我钱,他说他不会亏我。你可晓不得吧,别人都以为我大哥会黑我钱,其实,我大哥从来不懒我账,他一直都记着账呢。”

我看憨娃也不像会花钱的人——老婆更是没希望,不管他存多少钱——于是问他:“憨娃,你要钱干嘛?你有饭吃,有地方住,要钱也没地方花啊。”

经我这么一问,憨娃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了,他大声说:“有钱了,就把傻女子给我引来。你晓不得吧,我现在快七万了!”

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钻进煤房自己偷着乐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憨娃聊那么多——后来还聊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记忆深刻——也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追求,就像我的追求是本科毕业后找份好工作,姐姐的追求是挣够了钱住上更好的房子,憨娃妈的追求是照顾憨娃,憨娃的追求是给自己引个女人。

可是,煤老板的追求,除了养家糊口,我总觉得还有什么的,就是一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一年后,我并没有像以前追求的那样,本科后找份好工作,而是选择了继续读书。

暑假回家,我一如往常地先到了姐姐家里。不过,那次我再也没有看见憨娃,也没看见煤老板,甚至连煤炭铺都不见了:煤炭铺已变成超市。巷子依然行人熙攘,且各种叫卖声不断,但跟往昔相比,总感觉冷清了不少,至少,再也听不到起哄声了。

我问正在给我做浆水面的姐姐,憨娃和煤老板去了哪里,她“唉”了一声,说:“人,活着真不容易。”

从姐姐的话语间,我听出肯定发生不好的事了。我瞬间急了起来,让姐姐赶紧告诉我憨娃去了哪里、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们。也许是四年多的时间里,每年寒暑假在姐姐家习惯了有他们的存在,除此之外,我自己似乎很难找到其他解释。

姐姐一边给我往碗里捞浆水面,一边说:“唉,三个月前,煤老板和憨娃正从大卡车上往下卸煤,还没卸多少,突然间,卡车靠近憨娃一侧的轮胎爆了,车体随之发生了倾斜,大半车煤就压在了憨娃身上。当大家将人挖出来时,都已经死了……”

据姐姐说,卸煤前——也就是距离憨娃的死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憨娃抽着他大哥给的烟,还催他大哥快点把傻女子定下来呢。他告诉煤老板:“大哥,你不给我定下来,等我钱攒够,傻女子跟了别人,你咋办?”

憨娃的话依旧引来无数笑语。二姐说,那天大家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尤其是憨娃。

可是,一小时后,人们就再也听不到憨娃催促煤老板给他引女人的话了,二姐家门口就再也没有那么多人同时开怀大笑的场面了。我哀叹了一声,对姐姐说:“唉,天生的苦命人。没个牵心人,死了也好,否则,煤老板也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姐姐打断了,她厉声告诉我:“谁说憨娃没牵心人?煤老板对憨娃挺好的;就算憨娃亲妈,也不见得会比煤老板对他好。”

我问姐姐为什么这么说,她说:“活着时,煤老板一家吃什么,憨娃就吃什么;至于煤老板让憨娃住煤炭铺,那也是没办法的,你看,这个巷子里多少人住得好?我住得好吗?”

姐姐对我几近呵斥的语气,让我生气了。我瞪了她一眼,放下手中浆水面,告诉她我不吃了。姐姐看我长不大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她说:“你是没见过那些天的场面,简直把人的心疼烂了。你看了也会和我一样想的。”

我问有什么场面,姐姐说:“煤老板一看把憨娃压在煤底下了,急得像疯了一样;后来他发现憨娃死了,哭得都快晕了过去。煤老板的老婆也哭得不行了,他们全家都哭了好几天。”

我问:“傻女子呢?”

姐姐说:“除了煤老板一家,就属傻女子最伤心了;憨娃死后,傻女子就更傻了。傻女子爸妈也很伤心,尤其是煤老板给他们钱的时候。”

啊,憨娃跟傻女子婚事都没定,煤老板怎么给她爸妈钱?!

姐姐说:“你知道,煤老板一直给憨娃发工资,他也没指望给憨娃真的能找个女人,但还是巴望着哪天有个精神正常的女人愿意跟憨娃,他就拿憨娃自己的钱给憨娃安个家,可是,这样的女人一直都没出现。憨娃活着时不是一直念叨着把傻女子给他引来嘛,而憨娃死后傻女子哭得的确伤心,所以,煤老板就将料理完憨娃的后事剩下的所有钱都给了傻女子家,让傻女子爸妈给傻女子看病去。”我想也是,因为煤老板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要憨娃的钱,其他人,也就只有傻女子家有可能。

可是,煤老板为什么会对憨娃那么好呢?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姐姐说她也想不明白。也许,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给我们一种力量,让绝大部分人既难理解更难做到,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我们在深感不可思议的同时,也看见了某些可能性。

我接着问姐姐憨娃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姐姐说:“煤老板本来想把憨娃安葬在他父母旁边的,可王湾村的人说死人不能进村,就连骨灰都不能进王湾村的。没办法,一天晚上,煤老板到王湾村将憨娃的骨灰撒在了他父母坟的周围了。”

我问:“那后来呢?”

姐姐长舒了一口气,说:“后来,后来煤老板说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做煤炭生意了,一家人就全部搬走了。”

接下来,不用问姐姐,我自己也可以猜到了:煤老板一家搬走后,除了以前跟憨娃和煤老板熟络的人——比如,姐姐——偶然间还会记起这条巷子里不久前有过那么几个人外,其他人很快就忘记了,再过段时间,所有人便都忘记憨娃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了。

我,更是很快就忘记了。要不是前几天看到一组关于卸煤工的照片,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憨娃来。

不过,一旦想起来,关于憨娃的一切还是那么鲜活,好像我问“憨娃,你的女人咋还没引来?”就会有人回答道:“我正在存钱呢,存够十万就可以把傻女子引回来了。你不晓得吧,我已经存了八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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