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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娃
憨娃都四十多岁了,可别人还是叫他憨娃。不但大人这么叫,就连巷子里四五岁的孩子也这么叫。
我第一次见憨娃,是在2005年底的寒假。那年,我刚考上大学。从北京回秦安老家时,先要到天水市里。我姐姐住在市里,所以,我一般先在姐姐家待几天才回家。
姐姐家在离市区很近的一个巷子中,里面住满了来自乡下的打工人员。整条巷子很乱,但生活气息非常浓厚,我喜欢这样的巷子,因为它里面有看不尽的人间百态。
可是,姐姐一般不让我出去,说门外太脏了。
的确,姐姐家门口的确很脏的,因为,前面有一家卖煤的。每天一睁眼就有人买煤,装煤的时候,煤屑横飞;尤其是从大卡车上卸煤的时候,人出去,不一会脸就成黑色的了。但从卡车上卸煤毕竟不是天天会有的,而给顾客装几袋煤,其脏还是可以忍受,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就拿条板凳坐在姐姐家门口看小商小贩做生意,审视来来往往的行人。
不过,几天过去了,我也没发现有什么值得瞩目的人和事,除了憨娃。
我看见只要煤老板朝坐在路边台阶上的憨娃喊“憨娃,赶紧过来装煤”,憨娃就笑嘻嘻地起身,拿上铁锹娴熟地往袋子里面铲煤。很多时候,都是煤老板用手提着袋子,憨娃一铲一铲地装;但也有时,憨娃提着袋子,煤老板一铲一铲地装。装完,煤老板递给憨娃一支烟,然后,俩人就坐在煤堆前的板凳上抽起烟来。
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便又开始调侃憨娃了:“憨娃,你大哥咋还不给你说媳妇呢?他哄你呢,你还相信他。”
憨娃每次听了别人的调侃之词,就说:“我正在存钱呢,现在有六万了,再存四万就可以引媳妇了,不信,你们都问我大哥去!”憨娃说完,煤老板和所有人都哈哈笑了,憨娃也得意得不得了,跟着他们笑起来。
我以为煤老板真是憨娃的大哥,可姐姐告诉我说,煤老板跟憨娃根本就不沾亲带故,如果硬要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原始关系,那就是憨娃妈去世的时候,煤老板恰好在跟前。
后来知道,憨娃妈去世的时候,煤老板还不是煤老板,他也没来天水市做生意,而是在陇城(天水市秦安县下辖乡镇之一)种地,偶然间贩卖几只牛羊填补家用。一天,未来的煤老板听说北山上的王湾村一户人家有几只羊要卖,便去了。这一去,羊没有买成,却看见憨娃他妈死了。
煤老板告诉大家,说他至今都清楚地记得,憨娃妈好可怜,病那么重,亲房邻居没一个人来看一眼,只有憨娃一个人趴在炕头哭着喊着叫妈。
煤老板说,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的,但自己的心太软,纠结了好几次还是没有走成。
一天,坐在煤堆前的煤老板吃着儿子送来的饭,边吃边说:“哎,那天,憨娃妈说她终于要去见丢下她十多年的老汉了,可是,她放不下憨娃啊。她一提到憨娃,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看着把人的心都能疼烂。她说,她死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憨娃,憨娃再也没人管了,亲房邻居躲都躲不及,肯定没人管憨娃的。她还说,憨娃都这么大了,她也没给引上个媳妇,让憨娃他大断子绝孙,她死不瞑目……”
据说,很多时候煤老板说到这里,憨娃就打断他的话,颇有怨言地说:“就是,我妈那天让你给我找个女人呢,你咋还不给我定下来?我大断子绝孙你就高兴了!”
憨娃的话每每引得大家哄笑一番,笑完,煤老板就接着说:“最后,憨娃妈从炕上使劲爬起来,说如果我不嫌弃,以后就给憨娃一口饭吃,而我让憨娃干什么都可以,说憨娃这娃有的是力气和诚心。说完,她就一头栽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哎,那天把我的心都疼烂了。”
煤老板说:“哎,可我家有女人娃娃啊,不能让憨娃住在我家里呀。而且,我家在南山上,憨娃家在北山上,怎么给憨娃饭吃?真是把我难坏了。我先让他住在我家院子外的一间草房里,一年后我来天水卖煤,憨娃就跟着我来了……”
自从憨娃跟了煤老板,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当然,也无家可归。这一跟就是十几年,憨娃从一个二十几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多的中年男人。
煤老板是个老实的生意人,一年四季只知道卖煤养家糊口,他从不轻易说他跟憨娃的渊源,可经常有人向他问起,而且穷追不舍,他就不得不说。于是,巷子里的人也就经常听到他们之间的那段传奇故事了。不过,听了的人都更加敬重煤老板:毕竟,这个世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呀。
我也开始对煤老板刮目相看,一度决定要好好把他的事记下来,可是,回到北京后,我就很快忘了自己的决定。
一天清晨,巷子里人还很少,我起床后在姐姐家门口闲晃悠。突然间,发现煤房里面的炭堆上躺着一个人,脸黑乎乎的看不清,大概样子跟憨娃有点像,他不但向我笑,还向我招手呢。
定睛细看,果然是憨娃!
我从姐姐那里早就听过憨娃非礼过一个女人的事,所以,每次看他,我的表情都特别冷,从来没对他露过笑脸,生怕我对他一笑给自己带来麻烦。
那天,我也没笑,可发现憨娃的脸竟那么猥琐,吓得我转身就钻进了屋子。
姐姐问我为什么慌慌张张的,我说憨娃瞅着我笑呢,表情非常下流。
姐姐听了,笑得抬不起腰来。她说我真是自作多情,憨娃可不会随便喜欢一个女人呢。
“憨娃有喜欢的女人!别看他一天老说要给自己找女人,他说的女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就是巷子口卖干果那家的傻女子。”
“啊,这怎么可以?傻子配傻子,后代没有不傻的。千万不能再害下一代了!”我这么一说,姐姐笑得更欢了。笑完,她说:“书呆子,看把你紧张的。人家傻女子爸妈怎么可能把傻女子给憨娃呢?你知道憨娃为什么说存够十万块钱就可以引上媳妇了吗?”
姐姐这话问的,我怎么会知道呢?
姐姐说:“傻女子爸妈哄憨娃,说等他存够十万块钱,就把傻女子嫁给憨娃。所以,憨娃就一直存钱呢。别看他傻傻的,他对傻女子可上心了,比我们还专情。”
我问姐姐:“那憨娃怎么会非礼其他女人呢?”
姐姐说:“其实,憨娃根本就没有非礼,是那个女人到处乱喊的。那个女人路过煤炭铺,看见憨娃,估计嘲笑憨娃,语言比较难听,憨娃就上去撕扯,她就大喊大叫说憨娃耍流氓。事情过后,大家就开玩笑说憨娃非礼女人了。”
我接着问:“那为什么憨娃会那么猥琐地看着我呢?”
姐姐说:“他看谁都那样,否则,就不是憨娃了。你多看看他,习惯就好了。”
经姐姐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放松了警惕。有时,憨娃看着我笑,我也会朝他回笑。当我一对他笑,他就钻到煤房里不出来了,逗得我更笑开了。
春去秋来,转眼三多年过去了。期间,我照例从北京回秦安老家时,在姐姐家住几天;憨娃和煤老板也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买煤,卖煤;而憨娃的媳妇,除了他自己一直惦记外,巷子里的其他人也只是饭后茶余调侃几句,没有人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