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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对话巴别塔与通天塔(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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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语,不像江宥礼那样充满抽象的追问,也不像阮溪白那样执着于结构的搭建,而是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织工,手持历史的梭子,轻松而准确地将数学史与哲学史上那些原本看似离散的、重要的丝线,清晰地、富有启发性地编织在一起。他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课题方向或解决方案,只是像一个博学的向导,清晰地指出了几条在人类思想史上真实存在的、深刻交织的脉络,并且这些脉络,恰好从古希腊一直贯通到二十世纪。

江宥礼的眼中,骤然亮起了光芒,如同在漫长的夜航后,终于看到了指引方向的灯塔。他之前一直纠结于如何从抽象的“统一性”理念出发,构建一个庞大的哲学框架,却忽略了思想史本身提供的丰富素材和现成路径!白栩谦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通往宝库的大门。从追求“万物皆数”的毕达哥拉斯,到以逻辑拷问数学自身根基的哥德尔,这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数学与哲学相互缠绕、相互塑造、相互质疑的观念演变史!这里有足够宏大的主题,也有具体可循的线索,完美地契合了他对“根本问题”的追索。

几乎是同一时刻,阮溪白的大脑也像被注入了高能燃料,进入了超高速的运转状态。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本原”说,虽然作为一个具体的哲学命题,其真理性早已被后世科学所证伪,但其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对西方思想走向的影响是真实、巨大且可考证的。而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则是一个逻辑上无比严密、表述精确、证明无懈可击的现代数学定理,其本身的内容及其带来的哲学意涵,是清晰、明确且可以进行严格分析的。这条从古至今的脉络,既有具体的历史节点和里程碑事件,又有清晰的、内在的逻辑关联和发展线索!这完全符合他对于研究课题“定义域清晰”、“论证过程严谨”的所有核心要求!他甚至能立刻在脑海中,为这条脉络建立一个初步的时间轴模型和关键概念关联图。

“从毕达哥拉斯到哥德尔……”阮溪白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跨度,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划动着,像是在勾勒一条清晰的时间坐标轴,又像是在为一个复杂的系统建立初始参数。他的眼神锐利,充满了专注于解决问题时的明亮神采。

江宥礼接上他的话,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豁然开朗的畅快,之前的挫败感一扫而空:“对!就是这条线索!梳理这条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重点探讨数学概念、方法乃至数学基础本身的危机,如何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不同时代的哲学观念;同时,也审视哲学的基本问题和对确定性的追求,如何反过来推动或制约了数学的发展!这就是我们的课题!一个兼具历史纵深与逻辑深度的课题!”

“《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从毕达哥拉斯到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哲学意涵探析》。”阮溪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为这个刚刚诞生的课题,加上了精确的限定和规范的学术标题格式。他拿起笔,在那本崭新的软面抄第一页,那个尚未完成的流程图上方,郑重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个标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坚定而悦耳的沙沙声。

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思维范式差异筑起的巴别塔阴影,仿佛被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座可以协力建造、通往知识云端的“通天塔”——一个兼具思想史的厚重感与逻辑分析的精确性,能够同时满足江宥礼对深层意义追问和阮溪白对清晰结构要求的、近乎完美的课题方向。一种找到共同目标的振奋感,取代了之前的隔阂与试探。

白栩谦看着他们瞬间被点亮的眼神,以及之间气氛那微妙的、从对峙到协同的转变,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与由衷的欣慰。他就像一个高明的园丁,只是适时地松了松土,点拨了一下方向,真正的生长,还是靠植物自身的力量。他拿起自己的《西方哲学史》和那卷蓝皮史料,轻声说道:“看来你们已经找到方向了。思路一旦打通,后面就是具体的耕耘了。我就不打扰你们继续深入讨论了。”说完,他便如同来时一样,从容而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留下一个温润的背影。

桌边剩下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然完全不同。之前的凝重与僵持冰雪消融,被一种找到金矿般的急切、热情与高效所取代。那座名为“可能性”的桥梁,已经在思想的碰撞和外力的点拨下,架设了起来。

“那么,我们需要立刻进行分工,明确第一阶段的任务。”阮溪白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他的大脑已经自动将刚才那个宏观的课题,分解成了若干个可执行的具体模块。他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快速书写,“文献资料方面,哲学脉络的宏观梳理,尤其是各个关键节点上,哲学思潮的演变、核心问题的把握,以及对数学发展的潜在或直接影响的分析,江同学,这部分由你主导负责,确保思想解读的深度和准确性。”

“可以,没问题。”江宥礼立刻点头,对这种基于各自优势的清晰分工感到非常满意,这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相对应的,数学史实的部分,包括各个里程碑事件,如《几何原本》的公理体系意义、微积分创立过程中的数学与哲学争议、非欧几何对绝对空间观念的冲击、集合论悖论引发的数学基础危机、哥德尔定理的精确表述和证明思路的具体内容、历史背景、关键人物的贡献,以及它们作为‘事件’本身的逻辑结构,由阮同学你负责。确保所有数学相关的事实和表述,准确无误。”

“这是基础。”阮溪白在本子上记下这一点,然后补充道,“在具体进行交叉分析时,我需要你帮助我理解,某个特定的数学发现或理论,在当时的历史语境和技术条件下,其潜在的哲学意涵是如何被当时的哲学家或数学家自身所解读、吸收、甚至引发焦虑的。我们需要尽量避免用后世的哲学框架去过度诠释前人的数学工作,保持历史分析的客观性。”

“这一点非常重要。”江宥礼表示高度赞同,这正是严谨的学术态度,“反过来,当我试图从哲学观念的角度,去解释某种数学研究方向的兴衰时,也需要你从数学内部逻辑发展的角度,帮我验证这种解释是否合理,是否存在更直接的数学内在动因。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交叉验证的机制,确保我们的结论既不是纯粹的哲学思辨,也不是干巴巴的数学编年史。”

“同意。交叉验证机制必须纳入研究方法论。”阮溪白迅速记下这个关键点,“关于初步的成果形式,基于课题性质,我认为定为一篇结构严谨、引证规范的研究论文是核心。但或许我们可以在论文的附录或补充材料中,尝试使用知识图谱的技术,将我们梳理出的关键人物、著作、数学概念、哲学流派、核心影响关系等节点,进行可视化的呈现,直观地展示这条观念史脉络的流动、交汇与转折。这既能增加成果的现代性,也便于他人理解。”

“很好的想法!”江宥礼的眼睛再次亮起,对这个提议感到惊喜,“知识图谱这种形式,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结构主义和网络化思维特征,用它来呈现思想史的关联,非常契合‘融合’的主题,而且确实能极大地增强表现力,让抽象的‘脉络’变得肉眼可见。”

他们开始热烈地、高效地讨论起来。江宥礼时而引用某位哲学家的经典论断,试图勾勒一个时代的思潮背景;阮溪白则时而精确辨析某个数学定理的细节,或者厘清一个历史事件的先后顺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记录下不断涌现的灵感和确定的计划。思维的火花在安静的阅览区角落里碰撞、闪烁,之前被视为障碍的思维差异,在找到了恰当的“接口”——那条从古至今、血肉丰满的观念史脉络——之后,竟然开始显现出强大的互补性。江宥礼的宏观视角和意义追问,能为阮溪白的微观考据和逻辑构建提供深远的背景和阐释框架,让干巴巴的历史事实重新获得思想的温度;而阮溪白的严谨考据和结构化思维,又能为江宥礼的思想飞行提供坚实的史实基础和逻辑约束,确保他的深刻洞见不至于脱离实证的引力,沦为空中楼阁。

时间在高度专注的讨论中飞速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颜色变得更加橙红,光柱在室内移动,拉长了影子。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尖锐地响起,穿透了图书馆的静谧,也打断了两人的深入交流。

他们同时停下话语,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也都清楚必须暂时告一段落。

“今天先到这里。”阮溪白利落地合上已经写满好几页笔记的软面抄,动作干脆,“我会利用今晚和明天,先整理出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到牛顿-莱布尼茨时代的关键数学节点、核心内容摘要,以及初步的参考文献清单,明天放学后可以交换。”

“好。”江宥礼也收起钢笔,将笔记本小心地放入背包,“我负责同一时期的哲学背景梳理框架,以及重点准备二十世纪部分,尤其是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哲学影响分析思路。明天同样时间地点交换资料,讨论下一步具体写作大纲。”

他们站起身,收拾好各自的书本和笔记,一起走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变得柔和,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并肩走在回教学楼那条熟悉的、洒满斑驳树影的林荫道上,两人之间不再是最初那种完全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初步合作默契的、微妙的气场,开始在他们周围形成。

“白栩谦……”江宥礼望着远处艺术楼的尖顶,忍不住感慨道,“他总能在人陷入思维困局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给出最恰当、最关键的点拨。四两拨千斤,莫过于此。”

“嗯。”阮溪白简短地应了一声,表示同意。他目视前方,步伐稳定,接着给出了一个极具个人风格的补充评价:“他提供的不是具体的答案,而是精准的‘索引’和‘关键词’。这种方式,效率很高。”

这个冷静而务实的评价,让江宥礼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阮溪白沐浴在斑驳光影下的侧脸,鼻梁挺直,嘴唇习惯性地微抿着,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仿佛一切皆可量化的模样。但不知是不是光影的错觉,江宥礼觉得,在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专注于攻克难题时的、明亮而富有生机的神采。

回到教室,下午第一节课的准备铃已经响过,大部分同学都已坐在座位上。宋柏简看到江宥礼回来,立刻递过来一张墨迹未干的试卷,低声道:“刚发下来的物理复赛模拟卷,老陈压箱底的难题,据说能及格的都没几个。晚上自习室,一起研究下?有几个电磁学模型,我觉得你的思路可能比较特别。”

江宥礼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试卷,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复杂的积分符号,点了点头。“好,晚自习见。”他的世界,并不仅仅只有那个刚刚开启的、充满思想魅力的课题。物理竞赛的挑战、常规课程的学习,同样需要他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需要在不同的思维模式之间切换,这对他也是一种锻炼。

阮溪白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从书桌里拿出下节课的数学课本。他的大脑如同一个高效的多核处理器,已经开始自动为刚才讨论的“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课题建立后台运行进程,分配好计算资源,同时迅速加载即将开始的课堂信息,准备接收新的知识输入。多线程并行工作,对他而言是早已习惯的常态。

然而,在他那清晰有序、如同待办事项清单般的思维后台里,“与江宥礼合作研究《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这一项任务的优先级,被系统默默地、显著地提升了。并且,在任务的属性标签栏里,除了原有的“比赛任务”、“学术研究”之外,被自动添加并标记上了一个小小的、代表“具有挑战性且蕴含智力趣味”的独特符号。这在他那通常只关乎效率和逻辑的内在世界里,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异常事件。

第一场正式的、充满波折与转机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通天塔的基石,已经在思想的碰撞与友人的点拨下,稳稳地埋下。而关于他们自身关系的那个原本模糊不清、甚至略带抵触的命题,似乎也随着这次成功的、富有成效的智力合作与协同,悄然浮出了意识的水面,等待着在未来的日子里,被更多的事件、更深的交流,进一步地定义、论证,或许……还会被赋予一些超出纯粹合作关系的、新的内涵。青春的故事,才刚刚翻过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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