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与微光(第2页)
“谢谢。”苏扶颖有些惊讶地接过书,怀抱一沉,看清是他们两人,清冷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真巧,你们也来这里找资料?”
“嗯。”江宥礼点头,目光扫过周围林立的书架,“来找一些关于数学和哲学关联的,比较老旧的版本和资料,这里比较全。”
苏扶颖小心翼翼地翻了翻手中那本《乐律全书》,泛黄脆弱的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她解释道:“我在找一些中国古代乐律和声学方面的书,里面涉及很多复杂的数学计算和天人感应的思想。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那种古代的、带有某种神秘主义色彩的数理逻辑和宇宙观,融入到我的毕业汇演曲目里,增加一些层次感和文化厚度。”
阮溪白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明代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理论?”
“对。”苏扶颖更加意外地看了阮溪白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欣赏,“你了解这个?”
“嗯。他通过计算频率倍数序列,开十二次方根,来精确确定每个半音的音高比例,解决了旋宫转调的历史难题。”阮溪白陈述道,语气里带着对精巧模型的纯粹赞赏,“这是一个非常优美、非常超越时代的数学解。”
苏扶颖笑了,那笑容让她平时显得有些疏离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如同冰层化开,露出其下流动的春水:“看来数学和音乐,在最高的层次上,确实共享着某种共通的语言,都追求着一种内在的和谐与秩序。不过,我想在我的音乐里表现的,不只是这种计算的精确和理性的美,还有古人在面对和发现这种天地、人体与音乐之间和谐规律时,所产生的那种敬畏、想象与近乎信仰的情感。那是一种……理性探索与神秘信仰奇特地交织在一起的状态。”
江宥礼在一旁若有所思,接口道:“这听起来,很像我们正在研究的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他们也认为数是万物的本原,宇宙的和谐在于数的比例,音乐是数的体现,其中也混杂着许多宗教神秘主义的成分。”
三人在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和远处偶尔翻书声的书架之间,进行了一场短暂却异常投机的、跨越了数学、音乐与哲学三个领域的交流。不同学科的光芒在这里偶然交汇,映照出知识版图上那些迷人的连接地带。
离开书店时,天色已近正午。在“墨香阁”古旧的牌匾下,苏扶颖抱着那本厚厚的《乐律全书》,对他们说:“期待你们的研究成果。我觉得,在这个年纪,能像你们这样,真正坐下来,耐心地、认真地尝试去理解另一个看似完全不同的知识世界,并且努力搭建对话桥梁的人,真的挺难得的。”
这句轻轻的、仿佛只是随口说出的感慨,却像一片羽毛,准确地、轻柔地落在了江宥礼和阮溪白的心上,留下了细微而持久的痒意。回去的地铁上,人潮拥挤,两人之间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带有昨天争论后残留的尴尬与冷硬,反而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回味与各自内心的翻涌。苏扶颖的话,像一面镜子,让他们从外部视角,看到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的独特价值,以及彼此之间这种协作关系的珍贵。
周日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划破了校园的宁静,教学楼如同一个巨大的生物,开始吐出疲惫而喧闹的人群,渐渐归于空寂。大部分教室的灯光依次熄灭,只剩下走廊尽头的几盏长明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江宥礼和阮溪白却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借着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的嗡鸣声,继续埋头修改和完善论文。这是初审前最后的冲刺。
当最后一部分,关于“范式转换与共同问题”的核心论述终于修改完毕,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两人几乎同时从高度专注的状态中松懈下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连续多日高强度、高密度的工作所带来的疲惫感,如同退潮后显露出的礁石,沉重而清晰地浮现出来,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但与此同时,一种阶段性的、巨大的任务完成后的轻松感,以及智力挑战被成功应对后的满足感,也像暖流一样漫过心田,冲淡了身体的劳累。
阮溪白动作略显僵硬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抬起手,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有些酸痛的脖颈。
江宥礼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忽然开口,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郑重:“之前……关于‘无限’概念的论述,我的表述可能有些……过于绝对化,忽略了数学史内在脉络的独特性。”
阮溪白正准备收拾东西的动作几不可见地一顿,他转过头,看向江宥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在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主动提起并承认之前争执中自己可能存在的问题。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并非冷漠,更像是在内部进行快速的、精确的检索与回应匹配。然后,他回答道,语气是罕见的平和:“相应的,我当时提出的要求,也可能过于局限,未能充分考虑到哲学诠释在思想史研究中的合法性与价值。”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但这沉默不再是隔阂,而像是一种无声的、相互的理解与和解在悄然完成。
接着,阮溪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俯身从自己那个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笔袋里,拿出了一支看起来非常普通、通体黑色的中性笔,递向江宥礼。
“试试这个。”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陈述,“笔尖的滚珠材质和阻尼系数经过特殊优化,书写流畅度预计能提升大约百分之十五,出墨量稳定。适合长时间、高强度的文字记录工作,理论上能有效降低手部肌肉的疲劳累积概率。”
江宥礼看着递到眼前的笔,明显愣了一下。他接过那支笔,笔身是磨砂质感的,触手冰凉,设计极其简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认出来,这是一个以极度注重书写体验和工业设计细节著称的日本品牌的产品,价格不菲。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完全符合阮溪白一贯的行为模式——发现问题,分析问题,然后提供他所能找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解决方案。他觉得他长时间书写可能会手部疲劳,影响效率,于是就给他一支经过优化的、更好写的笔。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或缓和关系的言语,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贴合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基于实用与效率的独特相处模式。这是一种阮溪白式的、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关心。
“谢谢。”江宥礼握紧了那支笔,指尖传来细腻的磨砂触感,那微凉的体温似乎也渐渐被掌心的温度所焐热。
“不客气。是基于提升合作效率的客观考量。”阮溪白移开目光,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然后开始低头专注地整理自己的书包和桌面,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物品交接流程。
江宥礼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教室里日光灯的倒影,以及他们两人伏案工作的身影。之前那场激烈争论所留下的裂痕,似乎并未完全消失,痕迹犹在,但它此刻被一种更复杂、更具韧性的东西所覆盖和连接——那是一种共同克服学术难关后的疲惫与相互慰藉,一种对彼此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更深的理解、尊重与接纳,以及这支看似普通、却承载着无声关注的笔所代表的、某种悄然滋长的、超越纯粹合作的情谊。
微光,正在那曾经产生裂痕的深处,幽幽地闪烁起来。它预示着,某种更加坚韧、更加难以定义的东西,已经在思想的碰撞与磨合中,悄然生根,静待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