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第2页)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是刚才已经摆脱小翠,请她帮我寄信给舅舅。这一次,不管舅舅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当兵。弥生,我是真恨自己没有和茶朴一起上前线啊!”一觉醒来,马长友精神好了些,见到周弥生,又觉得有太多话想说。之前,周弥生忙,找不到机会来陪他,现在两兄弟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只觉得想说的话太多了。
“你知道么?茶朴他……”周弥生不敢肯定马长友是否已经知道了茶朴牺牲的消息。
“我知道,一进昆明都知道了。弥生,9月28号是日机第一次轰炸昆明吧?可你们的60军去年的这个月就出征了,这一年来,多少像茶朴这样的云南人死在了抗日战场上。而我呢?家乡被日本鬼子占了,我却离开了我的家,去没有日本人的地方上学了;父母被日本鬼子杀了,我却还继续呆在学校里,让那些父母没有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兄弟,去和杀死我父母的日本鬼子拼命……”马长友说着,眼泪从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长友,伯父伯母临死都要求你一定要把大学读完、要你一定听舅舅的安排,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不要自责。等你的伤养好了,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倒是我,父亲这段时间已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后悔了。当年我想学医,他却说,‘前世不孝爹和娘,今生打入药材行;吃的是灰灰饭,睡的是渣渣床’。硬要我学土木工程,当建筑师,修高楼大厦。可现在……中国到处硝烟弥漫,哪里还有静土,让你去盖高楼广厦啊!唉,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年就让我去学医,还能在这乱世,救几条人命。”
“那我比你要好些,我从来不后悔学了这个专业,中外很多著名的将领在进军校之前,都是学土木工程的,比如说……”
马长友正要把话说下去,见小翠把饭端了过来,于是便放下话题,和周弥生一起吃晚饭。
吃了晚饭,刚放下碗筷,小翠还没收拾停当,就听见窗外有人问:“你们怎么现在才吃饭啊?”
周弥生回头一看,是姜家的表弟表妹,忙站起来,把他们迎进了屋里,笑着说:“长友下午睡了一小会儿,我等他,所以,晚饭就真成了‘晚饭’。你们怎么来了?舅舅舅妈呢?”
“他们在姑父屋里。姜敏听说你在这边,非拉着我过来。”姜伟在桌子旁边坐下,看着马长友问,“这位就是你的大学同学?”
“不光是同学,还是好兄弟!”周弥生特意强调,然后给姜伟和姜敏介绍了他和马长友在学校的事儿,顺便把马长友辗转来昆明的曲折过程也讲了一遍,然后又对马长友说:“这是我的表弟姜伟,联大的高材生。这是我的表妹,省立女子中学的‘头疼生’。”最后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马长友一听姜伟是联大学生,忙找他打听舅舅高云霄。联大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师,姜伟只是一个刚入学不久的学生,哪能个个都认识?所以,姜伟听完马长友描述的高云霄的相貌等特征,茫然地摇了摇头。
马长友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请姜伟把学校的详细地址写了下来,揣进了怀里。
年轻人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芥蒂,熟络得快。马长友和姜敏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共同的话题——马长友对“头疼生”很有兴趣,姜敏却对马长友从北平到昆明这一路的落魄遭遇有兴趣,两人像是两块磁铁,在千万矿石中碰撞了千万年才遇到,一下子被对方吸引,粘到一起,不大的工夫,就扯都扯不开了。
马长友问姜敏:“为什么你是‘头疼生’呀?”
“老师说我看起来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外表随和,实际上强势。哎,说说你吧,你为什么能用那么长的时间走那么远的路来昆明啊?”姜敏在马长友病床前坐着,右手支着下巴、托着腮,把右边脸颊包在手心里,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便露出一个深深的小酒窝,说不出有多可爱。
马长友轻轻笑了笑,说:“因为我也强干,不然怎么可能坚持走这么远?”
姜敏听马长友这样说,明白他懂得“强干”就是“固执”的意思,忍不住捂着嘴小声笑了。
姜伟原本在听马长友和姜敏说话,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对周弥生说:“我们在来你家的路上,看到山口叔叔了。”
周弥生看着姜敏从小长大,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心过,正盯着姜敏的酒窝琢磨呢,听到姜伟这么说,随口答道:“都是长腿长脚的人,在哪里看见不正常?”
“要是在别处,我就不会给你说了,关键是,我们看见他在乌龙茶馆里。你知道的,乌龙茶馆那种地方,只有一个火炉,一个大茶壶还吊在房梁上,平时都是下力的人去歇脚的,就是我们学校最穷的学生也很少会去……山口叔叔是个学者,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周弥生回过神,把目光从姜敏脸上收回来,极不自然地瞧着院子外面,想了想,说:“多数民俗专家都喜欢收藏,山口叔叔不会发现了那家的铜茶壶是个古董吧?”
“不是。”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和他说话的人不是茶老板,也不是本地人。而且,他们说的是日语。”姜伟看着周弥生说,“我问我爹,他们在说什么。我爹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催促我们快走。他在日本留学那么多年,听得懂日语,也一定听得懂山口叔叔说的什么。”
“真是奇怪,舅舅在日本读的大学,按理应该和山口叔叔很亲近才对,可他却很少和山口叔叔交往,还总劝我爹不要和山口叔叔走得太近。”周弥生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一直往姜敏身上瞟。
姜伟看看他,又看看马长友和姜敏,忍不住笑了,但还是劝周弥生:“表哥,我看我爹对山口先生好像没有什么好印象。具体为什么,我爹不说,我也不好问。姑父和山口先生好像走得近,你有机会,劝他老人家留心一些。我相信我爹,他看人是不会走眼的。”
茶马山寨一行,周弥生已经看出了父亲和山口岩之间并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么亲密,但他对自己亲眼看见、亲生经历的事情,却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把姜伟的话放在心上,眼睛不由得又盯住了马长友和姜敏。
姜伟见了,笑笑,不再说这个话题。
从那天开始,姜敏一放学就往周家老宅跑,还请杜长贵留下了酒精、药膏和棉纱、胶布,她亲自用日机轰炸后学校教会的急救常识,给马长友清洗伤口、换药。马长友的伤口在姜敏的尽心护理下,恢复得特别快。几天以后,姜敏再来的时候,马长友便能给她吹口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