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恐惧(第1页)
那场关于月信的体验,又或者是因为那晚的对话触及了某种禁忌的话题,杨戬便不再主动提起变换身形之事。静室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节奏,只是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些许未尽的余韵。
"这次的体悟,可是足够了?"李玥寰寻了个恰当的时机,状若随意地问起。
“月余的体验,已然足够。我终究不是真正的女子,往后也并不打算长久维持这般形态。”杨戬正在整理书案上的典籍,闻言他稍作停顿:“况且,你先前不也担忧,长此以往,我会否迷失本心,以致性别倒错?”
他的话语里有一丝难以言明的疏离。李玥寰感觉,自己的来历和过去让杨戬有些在意,他似乎在担心些什么,但又不是那种非要剖开内心、追根究底的在意。这种朦朦胧胧的,不吐不快的感觉让她觉得十分别扭。
但是,无论他是否在意,是否怀疑,事实已经是这样了,太乙师徒对自己,对石矶一脉犯下大错,现在也无可挽回。
那段因果会怎样发展尚不得知,但是时至如今,与其困顿其中,不如想想今后自己要怎么办……话是这么说,但是李玥寰也反问自己,真的能扔掉过的包袱吗?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以这般非生非死的状态,她真的能够找到重新开始的勇气与意义吗?
杨戬正欲前往演武场指导师弟们修行,临行前,他习惯性地在镜前整理衣冠。目光与镜中影像交会的刹那,一种陌生的违和感悄然浮上心头。
他突然发现,过去镜子里的自己,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自有天潢贵胄般的雄健气魄。龙眉凤目不怒自威,即便是闭合的额间神目,也隐隐透出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那是一个完美符合玉泉山大师兄身份的影像——俊美,威严,不容置疑。
可是,现在镜中的自己,和过去镜中的自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同样的身形,同样的五官,气质深处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调和过。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外貌依旧俊秀严整,但气质上却多了娴静优雅之感,清澈出尘之姿。他的身体变回了男性,相貌也变回了男性,但是某些阴柔的特质并未随着形体的复原而彻底消散,反而如同水渗沙地般,在他整个人的神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凝视着镜中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一个念头无声地划过脑海:那些怪诞离奇之事,或许并非只是短暂地经过他的生命……那些事情,其实从未远离!
杨戬的额头隐隐冒出汗渍,想到自己的这些改变,他有点恐惧。这认知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一种深及骨髓的寒意。这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与强敌的正面交锋,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无声无息的渗透与转化,待他发觉时,改变已然发生。
“怎么了?咋突然出汗了?”李玥寰递来一块手绢,示意他擦擦汗:“是有什么后遗症吗……应该不会吧。”
杨戬猛地一个寒噤,像是突然从一场漫长的迷梦中惊醒。与李玥寰相关的种种:那面诡异的镜子,那些无法理解的异象,那个让他体验了全然不同存在的夜晚——所有这些幽深诡秘、变化激烈却又完全超出他认知范畴的事物,瞬间清晰地回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仿佛一直被一层无形的迷雾所笼罩,温柔却固执地阻碍他去深思这一切背后的不合常理,阻碍他回归那条原本清晰、按部就班的修行轨迹。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得可怕,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有某种无形之物,正沿着他命运的轨迹悄然蔓延,无声无息地浸染着他的一切。
不,不!不!不要这样!放过我吧!杨戬在心中大喊,他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背脊。
“你到底是怎么了?”李玥寰那充满关怀的声音恰时传入杨戬的耳中,她看向杨戬,却看见此刻正翻涌着的惊涛骇浪,那是被强行压抑却终究泄露的、最原始的惊惧。
李玥寰怔在原地。
两人对视,下一刻,却是杨戬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夺门而出。
他的背影,是前所未有的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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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数日,杨戬都未曾返回那间熟悉的静室。他以例行巡视之名,在玉泉山的云雾深处独自徘徊。
他深知此举何等失礼,简直是将这段时日两人之间悄然滋长的情分,毫不留情地掷于尘土。可他别无他法。心底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如影随形,让他既不知该问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唯有暂时避开。逃避固然可耻,却是真的有用。
某个雨夜,他在山林深处听见微弱的呜咽。雨点敲打着树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几乎要将那细弱的声音淹没。他循声而去,一只通体雪白、骨瘦嶙峋的幼犬倒在泥泞中,后腿带着撕裂伤,气息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
杨戬小心地将它抱起,那小小的身体在他掌中轻得不可思议。他带回自己清修的山洞,生起篝火,借着跳动的火光为它清洗伤口。那伤口很深,皮肉外翻,沾满了泥污。他取来清水,一点点地冲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个过程于他而言,仿佛一场静默的仪式。他取来灵药,仔细地敷在伤口上。幼犬在他的掌下微微颤抖,却奇异地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仿佛知道这个人在帮助自己。他尚无力涤荡内心滋生的那些陌生的"杂质",但至少可以亲手洗净这小生命身上的污浊与创痛。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这成了他唯一能够把握的、实实在在的事情。
李玥寰始终没有现身。自那日后,她便如朝露般消散在晨光里,再未出现过。静室中的那面古镜,也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再没有那个温柔的身影自其中走出。杨戬有时会不自觉地望向那个角落,心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滋味,有释然,有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杨戬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全心照料着这只幼犬。他为它搭建了一个舒适的小窝,每日亲自喂食、换药。小狗对他的依赖纯粹而绝对,每次他走近,它都会努力摇动尾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掌。它的世界简单到只剩下杨戬这个"拯救者"。
这样一个脆弱生命的全部重量都托付于他,需要他为它的温饱、它的伤痛负责,对杨戬这样责任感深重的人而言,这仿佛成了晦暗生活中一个崭新的意义坐标。当他看着那小生命在自己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转,伤口渐渐愈合,眼神也越发清明时,内心那无处安放的焦虑似乎也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这种被全然需要、被毫无保留信任的感觉,开始悄然填补他内心的空洞与迷茫。照顾另一个生命的重担,反倒让他体会到了某种奇异的慰藉与圆满。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他会坐在熟睡的小狗身旁,感受着它平稳的呼吸,仿佛这简单的韵律能够安抚他躁动不安的灵魂。
毕竟,狗狗就是狗狗。它不会为昨日懊悔,也不会为明天忧虑。它的需求简单直接,食物、水、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还有主人的陪伴。在照顾它的过程中,杨戬仿佛也暂时从那些关于存在、关于身份、关于改变的复杂思虑中解脱出来。
看着在日光下摇头晃脑,然后跑过来冲他翻肚皮的细犬,杨戬不禁想到,若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下去,也是很不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