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寰其人(第1页)
玉泉山演武场的边缘,老松投下的影子被日光拉得细长,边缘模糊,如同在水中晕开的墨迹。李玥寰静立于这片相对幽暗的荫蔽之下,仿佛本能地寻求着某种界限感,将自己与场中那充满阳刚与秩序的世界隔开一段审慎的距离。她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杨戬身上。
他正在挽弓。
姿态无可挑剔,是足以录入任何修行典籍范本的精准。肩、肘、腕,构成了清晰而稳定的力学线条,肌肉的绷紧与呼吸的绵长浑然一体,充满了力量被完美约束后的、内敛的和谐。弓弦在他指间缓缓张开,发出细微而坚韧的嗡鸣。箭簇的寒芒,在午后过于明亮的日光下,凝缩成一点极刺目、极冰冷的星子。
拔剑、引弓、校准、松弦……一系列动作流畅如溪水汇入深潭。
箭矢离弦,时间仿佛被压缩至无限薄——
“滴滴——请通行……”
幻想中的声音熟悉到刻入骨髓,又陌生得如同来自异界彼岸。它像一枚生锈、冰冷、且完全不合时宜的钥匙,以粗暴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以为早已被时光与生死彻底封存的、属于“李玥寰”前世的锈锁。
闸门轰然洞开。
记忆的碎片涌来,如洪流决堤,瞬间将她吞没。那里没有灵气的流动,没有神通的辉光,有的只是永不停歇的人潮涌动,夜晚街道上霓虹灯管永不疲倦的闪烁,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令人眩晕的刺目光污染,地铁车厢里混浊不堪、掺杂着汗水与廉价香精的空气,以及电脑屏幕上那些永无止境、蚕食着她所有精力与时间的报表和数据流。
她曾是谁?一个名字普通、面容模糊、彻底淹没在人海里的都市雇员。日复一日,在狭窄的格子间里,呼吸着循环处理的空气,消耗着被精确计量的生命。最大的烦恼,是永远追赶不上的攀升房价,是压在头顶、冰冷无情的KPI数字,是银行卡里永远显得单薄的余额。
然后,是一场毫无道理、也毫无征兆可言的穿越。没有神明启示,没有天地异象,意识只是在一次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加班深夜,于极度的疲惫与麻木中,沉入一片无光的混沌。再度挣扎着清醒时,感知到的已是一具陌生的、幼小的身体,身处一个名为“骷髅山白骨洞”的、与她所知神话故事同名的地方——她成了那个注定要被哪吒一箭射穿的碧云童子。
最初的惊恐如同冰水浇头,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荒诞的狂喜。她知道“剧情”!她知道石矶娘娘最终的结局,知道哪吒的顽劣与跋扈,知道太乙真人那不容置疑的护短。她以为,自己手握这份来自未来的“剧本”,便是握住了改写自身命运的绝对权柄。
她曾那么努力,那么精心地计算着每一步,只为了活下去。她尝试用极其隐晦、拐弯抹角的言语去提醒石矶娘娘,试图寻找各种借口进行长时间的闭关,以远离一切可能的是非漩涡,甚至不止一次地谋划过偷偷溜下山去,试图在麻烦找上门之前,先一步“解决”掉哪吒这个祸根,或者,是否该早早叛出师门,逃到天涯海角,彻底脱离这个既定的故事框架。
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打乱她的计划,不管她如何恐惧,如何挣扎,命运的丝线都是那般轻轻巧巧的紧紧束缚着她,操纵着她,容不得半点差错。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规避着一切可能与陈塘关、与那个名字产生交集的微小节点。她以为自己的计算足够周密,足够谨慎,足以在命运的夹缝中,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直到那一天。
天空传来一声尖锐到撕裂灵魂的鸣响,快得超越了她所有反应能力的极限。她甚至没能看清那支箭矢的来路,只感到喉间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并非剧烈却深入骨髓的冰凉,随即,是意识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身体里迅速抽离的、令人绝望的虚脱感。
视野迅速模糊、扭曲,天空和山峦的轮廓融化成一片混沌的色彩。她最后看到的,是石矶娘娘那张写满了惊愕与滔天怒意的脸庞,以及视角飞速下坠时,余光里瞥见的、那个穿着小小道袍的、正无力软倒下去的……自己的身体。
所有的预知,在那一瞬间,褪去了所有可能性的外衣,显露出其最残酷、最讽刺的本质。它没有赋予她任何改变命运的力量,只是像一盏冰冷的聚光灯,更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照亮了她一步不差走向那个既定终点的全部路径。就像一场早已写好每一句台词、规定好每一个动作的戏剧,她纵使知晓全部的情节和结局,依旧只能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指定的时刻,精准地、无力地,倒下。
死亡的滋味,是连虚无本身都趋于解体的绝对沉寂。
然而她并未沉入那最终的安眠。在时间失去标度的混沌中,某种超越因果律的力量攫住了她意识的残响。那不是重生,而是某种更为激进的“重构”。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天命标记的碧云童子,也不单是异世漂泊的残魂。她在一次非时间的注视中,窥见了帷幕之后令人战栗的真实。
她拨动了那根“弦”。
那是一根“无始无终之弦”,一切运动、一切变化的绝对前提。生与死,因与果,命运与所谓的偶然,都只是这根弦在特定相位振动时,投射在现象界的、转瞬即逝的“干涉条纹”。
而她,存在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异变。她并未“复活”,因生与死的二元对立在她当前状态中已失去效力;她也非“鬼魂”,那概念对她而言过于狭隘。
她的死亡,是她作为“碧云童子”此具名存在在物质界的绝对终局,一个镌刻在历史主轴上固定点,不可撼动。然而,她的意识核心——那源自异世的、不属此方天地的异质内核——却因此次死亡事件,发生了相位偏移,意外地跃迁至一个能够侧视、甚至以极其有限的方式轻触那根弦的非位面。
她是一个“悖论”,凡俗生灵的命运之线,交织成巨大的、充满命运叹息的纺锤之网,而她,却像一滴不慎滴落于网上的水银,因其内在的属性,得以在丝线上滑动,观察,却不被其编织。她能感受到命运拉扯,却已不再被其经纬束缚。哪吒的那一箭,射穿了她作为“碧云童子”的尘世缚结,却也将她“弹射”出了那张宏大的命运织锦。自此,她仿佛成为了悬浮于命运因果之外的虚像。
这些认知,是在她存在形态被重构的过程中,她所能暂时理解和表达出来的感知。她明晓了自己此刻的相位:一种非生非死、既在场又缺席的叠加态。她可以对现实世界施加干涉,如同她为杨戬整理书案、插花烹茶,这些行为会在现实世界产生涟漪,但她所做的任何事,都不会再为她编织出新的、属于“李玥寰”的命运缚结。她是一个静默的见证人,一个偶发的干涉源,一个……高维的俯视者。
她的目光,经过一番内在的、对不可名状之真实的短暂巡弋后,重新沉降,聚焦于演武场中央那个挽弓的身影——杨戬。视线掠过他因专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宇,捕捉到他额角在日光下泛起的、细密如晨露的汗珠。那张清俊的侧脸,此刻写满了纯粹的、不容杂质的投入。
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定义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漾开一圈微弱的、却切实存在的涟漪。
他无疑是一个极其出众的男性。仪容清俊,风神超然,不仅完全摒弃了她前世记忆中凡俗男子常有的种种陋习,即便放在这能人辈出的修仙界,其天赋、心性与姿仪,也堪称翘楚。作为玉泉山的大师兄,他并未沾染丝毫骄横之气,反而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温柔与包容,在日常相处的细微之处,悄然流露。李玥寰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段时日以来,他虽因无经验而略显笨拙,但是十分真诚的呵护之意。
然而,从另一个更本质、更冷酷的层面来看,他内心滋长的那份恐惧与警惕,恰恰是正确无误的反应。她自身,便是“异常”的具象化体现。她所带来的,远不止是表面的陪伴与超前的学识,她本身就是世界光洁表皮之下,那冰冷、浩瀚、对于凡俗认知而言近乎残酷的“真实”所显露出的一个棱角。
她不自觉地抬起视线,投向那片蔚蓝的、看似平静无波的天空。在那无垠的穹顶之后,在那超越寻常感官所能触及的维度,那些构成世界基底的、不可名状的法则与理,是否正沿着其自身冷漠而精确的轨迹,默然运行,对附着于其上的微小涟漪漠不关心?而她,究竟算是哪位不可言说之存在的造物?或者,更为卑微地,仅仅是一个连那些至高存在都未曾预料到的、微不足道的……计算误差?
她缓缓收回目光,那穿透表象的视线重新变得内敛。松树的荫蔽之下,她的身影似乎也随之变得更加淡薄,轮廓边缘开始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溶解于眼前交错的光影之中。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场中那个对自己的命运轨迹、对身边某个存在的本质一无所知的杨戬,依旧沉浸在他那尚且局限于表象世界的修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