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灾民(第1页)
青衣汉子羞怒交加,他坐起身来推开自己的老母亲,怒喝道:“你这婆娘好生多事,我自家事用得着你管!”说罢还欲伸手打翻聂从犀手里的叶子碗,可还没挨到她的袖子边,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制住了。这汉子平日在乡里凭着一身蛮力横惯了,没成想今日被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捏住手脖子丝毫动弹不得,其力道之大单听汉子的惨叫便知了。陆璆面色不善,一边将青衣汉子的手拉离聂从犀,一边语气森冷的问:“你一个大男人,推了人还有脸喝人家的粥?你有手有脚有力气,不说奉养老人,居然还对老人动手,是看够白日的太阳了吗?
“郎君使不得呀,我们知罪了、知罪了。”老妇人见儿子面露痛苦之色,嘴角还有方才被打伤留下的血痕,心痛的不得了,连忙向陆璆告饶,见他不松手,又转而向聂从犀道,“娘子……不,女郎,女菩萨,这粥我们不要了,求你们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此言一出,聂从犀面色十分不好。本是好心想帮一帮这些流民,却没想到弄成这个局面。她看了眼周围,那些刚喝了她粥的流民,纷纷低头躲避她的视线,脸上只有麻木恐惧之色。她施粥不图回报,但眼下这样的情景着实让人有些心寒,她叹了口气道:“老人家,你将这粥喝了,此事便算了。”
老妇人听到这话急急接过粥,三两口喝了个干净,然后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聂从犀。陆璆顺着她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眼聂从犀,正巧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里露出的冷漠又悲伤的情绪,他心口似乎被撞了一下,松开手道:“我们走吧。”
聂从犀点点头,默不作声的去将药罐拿到溪边清洗。陆璆见惯了她平日里淡定的模样,看她这样低落反而有些不习惯,于是蹲在她身边道:“喂,看在你今天做善事还受了伤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你偷偷用我的药罐给别人煮粥的事了,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啊?
聂从犀瞥了他一眼,刚刚心中涌起的伤感被他这一句话一下冲个粉碎,还谢谢他?这药罐是自己出钱买的,一路上也都是自己熬药调理他的伤势,这药罐子怎么就成他的了?
“算了算了,我喝药是为了让你安心,又不是为了让你谢我。大丈夫嘛,行事无愧于心即可,你说呢?”
聂从犀听到这话,不禁侧头看了眼一向玩世不恭的王郎君,他虽说了不着调的话,可此刻脸上却是带着暖意的笑容。她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药罐道:“王郎君放心,今日的事不算什么,世人本就如此,我并不失望。”
平静的语气倒惹的陆璆一愣,他的确有心安慰,可没想到小翁主并不领情。但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小翁主眼睛里流露的哀伤,若不是因为今天的事,那会是什么呢?还没等他问出口,一个弱弱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多谢女郎恩情。”
聂陆二人齐齐扭头,竟是方才聂从犀第一个施粥的环儿跑了过来,跪倒在他们身旁。
环儿小小的身躯跪得笔直,她一字一句的重复方才阿母教给她的话:“女郎是好人,能吃上一口热粥,阿母与我感激不尽,阿母身体不好无法起身,我来给女郎磕头谢恩了。”
聂从犀神色一软,她将药罐放下,扶起环儿道:“不必如此,不过一饭罢了。”
“于女郎而言是小事,于我们确实救命之恩。”环儿一板一眼的复述,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女郎不知道,我和阿母好几日没吃饭了,运气好时能吃几颗野果,运气不好便只能饿着。”说完看到地上的药罐,立刻伸手拿起来,“我帮女郎洗碗,我什么活都会的,女郎莫嫌弃。”
聂从犀哪里会让这么小的孩子替她洗碗,她拦住环儿,握着她的小手道:“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你叫环儿是不是,你的家乡在哪里,怎会和你母亲流落至此,这些人都是你的乡亲吗?”
环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都是东垣县人,我和阿母是大鸣村的,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县里要加人头税,家里给不起,就把我赶出来了,阿母不放心,便带我一起上路。”环儿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有些茫然,她知道和阿母流落他乡是自己的缘故,可她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聂从犀心里一紧,握着她的手道:“去看看你阿母。”
两人拉着手往环儿母亲休息的地方走去,陆璆自然是跟着聂从犀的。环儿母亲靠坐在树下,面色发白,嘴唇泛紫,似乎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见聂从犀他们过来,忙撑着要起来,聂从犀快走两步摁住她肩膀道:“婶子不必起来,环儿已代你谢过了,不知婶子如何称呼?”
“当不得女郎一声婶子,我娘家姓田,村里人都唤我一声田二娘。”
“田二娘,方才听环儿说,你们是因为加税才离开家乡的,是怎么一回事?”
田二娘见这二人虽穿着朴素,但通身气度不凡,且那男子方才一出手就制住了罗四郎,她定定心神道:“确是如此。我们本是东垣县大鸣村人,家中有几亩薄田,日子本也过得去。可谁知今年秋收刚开始,县里便下了告示,说今年除了加税,还要加口赋,原本每家成丁一百二十钱便可,今年却是十岁以上便算一丁,男丁要二百钱,女丁要一百八十钱。环儿今年恰好十岁,这一下要多交这么些钱,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家姑本就看不惯我只生了环儿一个丫头,借机要将环儿卖给县里大户做丫鬟,我不肯,家翁便将我母女二人皆赶了出来……”
说着说着,田二娘痛苦的闭上眼,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流出来。环儿倒是忍着未落泪,只红着眼圈抱紧自己的母亲。
“你们被赶出来,你夫婿便不曾阻拦吗?”陆璆听完十分愤慨。
“我夫家姓葛,环儿的阿父有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本就不大受重视,我身子骨又不好,一年四季断不了药,家里的钱不知道填进去多少……可孝郎从未嫌弃过我,我们夫妻感情甚好,为了给我和环儿挣个前路,她阿父前些年去当了戍卒,然后……便再也没回来……”
一说戍卒,聂陆二人都明白过来。按旧制,成男每年需在边郡服役三天,以作更卒。本朝创立时沿用旧制,然而随着疆域扩大,许多人为了服三天兵役,需花费好几个月往返边郡。平民若服役便无法耕种,富家子弟更不愿浪费时间做这等事,于是上头便允许他们以钱代役,一日百钱,从而诞生了专门替人代役的群体,统称为戍卒。在边郡服役甚是辛苦,平日训练辛苦不说,遇到战事常常被派去打头阵,因此戍卒多是家中十分艰难之人。田二娘母女二人的命实在是苦,聂从犀沉默片刻问道:“二娘可知为何忽然要加口赋?”
“似乎是说今年冬日要大祭,大王要修宗庙之类的,我们也不懂,只知道县里来了兵吏,挨家挨户的收钱。”
“你家夫君既已阵亡,该免你母女二人的口赋才是,何必要赶你们出门?”陆璆沉声问。
“没有阵亡,没有人来报阵亡,”田二娘目光有些迷离,“从前孝郎每三月便会来一封信,顺便附上他当戍卒所得银钱。可从去年二月起却忽然再也没有来过信,我去乡里问过里正,没有阵亡的军报,我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一个大活人,怎就忽然没消息了。”田二娘说到伤心处,不禁泪如雨下,“孝郎以前当戍卒的银钱全被家翁收着,以求他们照顾我母女二人,便是今年加口赋,也该够的。可家翁却说我吃药将钱全花光了,拿不出余钱了。罢了,如今我们母女二人既被赶了出来,我便干脆带着环儿去寻三郎,活要见人,死我也要为他收尸。”田二娘目光逐渐坚定,“我这几日身体实在不适,没法做短工,全靠环儿找些野菜野果,可她一个小娃,不比别人家人多手快,还要照顾我……实在多谢女郎与郎君!”
没有阵亡军报却失了踪迹,要么便是这葛孝已亡,有人瞒下他的死讯以吃空饷。要么便是这葛孝负心薄幸、抛妻弃子。既然田二娘说他们夫妻感情甚好,陆璆觉得多半是前者。他又问:“其他人也是因这个原因才离乡的?”
“几乎都是这个缘由。有些人家不堪重负便卖了田地,想去别的县寻生路。他们是往房山去的,同我们方向差不多。那罗四郎虽有些浑,可只要找到的野菜野果先送他一些,我们便能跟着他家一同上路,结伴而行总归安全。我们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还请女郎和郎君高抬贵手。”
没想到话说到最后,田二娘居然还替那青衣汉子说话,聂从犀和陆璆有些无奈的对视一眼,只能道一句无妨。聂从犀见葛环儿乖巧,又悄悄给她塞了几个干饼,这才同陆璆一起继续赶路。
“你把干饼给她们母女,就不怕那罗四郎抢了去?”陆璆一边赶牛车一边十分不满道。
聂从犀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几块干饼。”
陆璆不大能理解聂从犀为何如此,方才她如此硬气的不让罗四郎喝粥,他还觉得小翁主跟自己是一个脾性,十分欣赏。可现在这和直接把饼送给罗四郎有什么区别?一般来说,聂从犀是不理会陆璆的小情绪的,可今日他替自己出头在先,帮自己制住罗四郎在后,又在溪边好言相劝,聂从犀觉得应当对他态度好一些,于是耐心道:“按照田二娘所说,环儿每日寻不到多少吃食,能给罗四郎送去的顶多也就一两个野果,可罗四郎还是带着他们母女一同上路,可见此人虽自私,但并不是绝恶之人。但他种种行径又表明他不是个善茬,方才我们跟田二娘说了好一会话,谁能保证我们走之后罗四郎不会将对我们的火气撒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田二娘母女身上呢?若他有火,田二娘将干饼交出去,也能稍微少受些罪。若他没有这么坏,那田二娘将干饼分给他,还能再跟他们走一段路,也算是我们再帮她一把了。”
“看不出来,你想得挺远啊。”
“比不上王郎君武功盖世,我只能多动些心思。”这就话倒是很好的恭维了陆璆,于是他不再纠结干饼的事,而是将自己对葛孝的推断说了出来,并且问:“你觉得那葛孝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