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菜棚子里的秘密(第3页)
他一边打量这间小棚子,一边在想主意。棚子里全叫一铺大炕给占了,要睡下四口人,炕小了哪躺得下?炕上收拾得倒很整洁,地上堆着还没有来得及归置的几块红薯、几棵白菜,还有一个一个的小布袋,那里面想必是粮食或花生之类的东西。他猜测这都是病人送的,便随口问了一声:你们看病怎么收费?
仍旧是焦起周回答:不收费,都是熟人介绍来的,草药又花不了几个钱。有人病治好了,觉得过意不去,就顺手捎点儿东西来,挡也挡不住。既然拿来了,如果非要人家再捎回去,又显得太不近人情,好像瞧不起人家一样……
洪泉的问题可真不少:病人都是矿上的职工吗?
焦起周说:哪儿的都有,也有附近没钱进医院的农民,有病乱投医麻。倒是职工看病都有三联单,一般的病都愿意到正式的医院里去看,除非医院看不了啦。
洪泉心里不快,这不是在明着骂他吗?嘴上却很有气度地打着哈哈:哦?这么说你们是专治大医院治不了的疑难绝症喽?厉害,厉害!他准备转换口吻,请武桂兰回县医院复查,或者到县医院介绍经验,再趁机让他们交出秘方……这时候矿医院的办公室来了两个人,说院长找焦起周有急事,立马就得去。两个人说完,就站在屋门口,眼睛却盯着洪泉……
洪泉没有办法,只能先告辞,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一眼看见门后边立着个大镜子,镜子中央用红油漆写了八个大字:“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脑袋像被鼓槌敲了一下,他禁不住大声叫起来:嚯,都有人给送匾啦!这么好的镜子为什么藏在门后不挂起来呀?
焦起周也实话实说:不敢挂,担不起,太重了。
你们这是谦虚,好吧,我就不打搅了。洪泉出得门来又扫视了一圈房前屋后,才拔腿离开。焦起周在后面挽留:不等等老黄吗?
洪泉没有搭腔,连头也没回一下。
看着他的后影,焦起周心里有些犯嘀咕……
此后昏天黑地连刮了几天卷毛风,大风停息后是一个响晴的天。
矿区的冬天难得见到这么好的阳光,到中午晒得南墙都有些烫手了。阳光既是消毒剂又是干燥剂,武桂兰把小屋的门窗都敞开,让屋里透透气通通风,将儿子的尿布和全家的被褥都挂到外面晾晒,让被褥里的棉花吃足阳光,到晚上会热乎乎的又松又软,大概有钱人睡的席梦思也不过如此。
吃过午饭,她正要哄儿子睡觉,突然锣鼓声大振,惊得她心里一激灵,赶紧拉窗户关门。敲锣打鼓已不是新鲜事,也不全是喜庆事,不分时间,哪怕是半夜三更,不知哪儿不对劲了就像抽风似的砸打起来,一惊一炸,吓人呼啦!不能怪武桂兰过于敏感,她一没户口,二没住房,就愣给人治病……叫她心里怎么能够塌实?于是一有大动静她就不往好处想,自己吓唬自己。
像农村戏台上敲敲停停的开场锣鼓一样,矿医院的锣鼓声响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大概也是为了吸引人,跟着就有嘈杂的喧闹声传过来,也有“踢里吐噜”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武桂兰走出小屋,看见一群人朝这边来了,她赶忙喊起周出来。
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带着一帮人已经来到跟前。
这位崔院长跟县医院的洪泉可不一样,他长得高额爹腮,威猛雄壮,不用拿架子就够吓人的。他也没有洪泉那么文质彬彬地会拿捏,而是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根本不理会焦起周两口子的客气话,先直眉瞪眼地盯着武桂兰看,把武桂兰看得心里直发毛,赶紧用话遮掩:到屋里坐……
崔干臣根本不接武桂兰的话茬儿,扒着门往小屋里探一下身,立即又缩回脑袋,一说话,声音大得像在台上作报告:你们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味儿啊?看看你们,养羊,采药!山是国家的山,药是国家的药,你采了就归自己啦?这像什么样子?把我们堂堂的矿医院变成你们的自留地啦!啊?——
他越说气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叫喊。只可惜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据说是因为讲话太多的缘故。他爱讲话,一讲话就可着嗓子吼叫;而且还有个习惯,讲话时必须得吸着香烟,这是一种气势,不停地讲,不停地吸。当院长得天天讲话,因此他的嗓子一年到头总是哑的。不知他本人是否感到憋得慌,反正听他讲话的人都会憋得难受。
他眼珠骨碌骨碌的,一会儿看看焦起周夫妇,一会儿又打量打量自己身边的环境,神情显得极不耐烦:我说焦起周啊,这是医院的菜棚子,你们都不跟我讲一声就占了这房子?还非法行医,天天都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人提着土豆抱着白菜在我们医院里出出进进,那都是来给你们送礼的,这成何体统?医院的群众意见非常大!
崔干臣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好一通镇唬,焦起周夫妇还真被数落蒙了。
这种事没人管就不算是一回事,这间破菜棚子已经闲置好几年了。可要管你就是大事,别看闲着不用没有事,你一旦住进来就有问题了!
既然院长发问,再难堪也得要有个答复,焦起周想解释一下,刚一张嘴又被崔干臣一挥手给止住了。崔干臣不需要解释,也不想听他们解释,他上来先讲一通这个是为了打掉这两口子的气焰,别以为能治好俩病人就了不起啦!他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可并不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儿,要不然他们在这儿安家有好几个月了,崔干臣早就知道,为什么到今天才突然想起要来兴师问罪呢?
崔干臣要了一通下马威之后突然又不吭声了。他有意冷场,一闹一静,让菜棚子跟前的空气紧张起来,连太阳也变得干冷干冷的了。他阴沉沉的脸上闪着寒光,眼神犀利,怄着劲想让自己的声音洪亮起来:焦大夫,前两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现在碰巧正有个好机会,你们不仅能借此改正错误,还可以立功受奖。
焦氏夫妻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什么好事,愣愣地等着院长的下文。
崔干臣瞪着一对大眼珠子,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沉了好半天才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你们手里有个秘方,怎么来的暂且不管,听说治结核病一绝,全医院都轰动了,连县医院也在动这个方子的脑筋,他们想拿到这个方子就可以压咱们一头。还好,那天你们没有把方子交给洪泉,否则,我就把你给开除了!现在,你们把它拿出来,献给我们矿医院,这是古代劳动人民群众用自己的智慧创造的成果,理应再归还给人民,这也是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的巨大胜利!医院大门口已经搭好了台子,锣鼓也准备好了,立刻给你们开庆功推广大会!
对面的两口子傻眼了。起周看看桂兰,桂兰也正在看他,全都没了主意……说没有秘方,谁能相信?那天焦起周被崔干臣叫去,不都磨破嘴皮子了?胡乱开出几味药,又怎么能糊弄得了人家?咬死嘴不交出秘方,他们又缺少应有的胆量,而且也不知道后边还会发生什么事。
小屋子跟前非常安静,时间也变得格外难熬。他们不敢看崔干臣的眼睛,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干脆低下头什么也不说,装聋作哑地搪一会儿是一会儿。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崔干臣干笑了几声:看来,你们是不想交出方子了?“破私立公”是一场革命,不动真格的不行。那我就把丑话先说到前面,今天你们不站到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上来,大门口的庆功台就是你焦起周的批判台,你的老婆孩子也必须立刻搬出这间菜棚子!
武桂兰怀里抱着孩子上前一步,想求求崔干臣:崔院长,可别……千万别……
崔干臣立马向她伸出手:那就把秘方拿出来!
武桂兰慌不择言:我们哪有什么秘方啊?
崔干臣突然向跟他来的人一摆脑袋,自己掉头先走了。紧跟着又来了一拨人,他们清一色都穿着没有军衔的军装,都一样阴沉着脸一人的脸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分明还是那张皮那些肉,说变立刻就能变得狰狞恐怖。世间的一切都趴在脸上,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要从脸上开始。他们不容分说,先押走了焦起周,还顺手牵上了那只大奶羊,嘴里嚷嚷着:这是焦起周搞资本主义的活罪证,拉到台上去一块儿斗!
还不到三岁的最婵,知道那是弟弟的口粮,哭着想去拉住拴羊的绳子,被母亲抱住了。剩下的人把武桂兰的全部家
当从小屋里给扔出来,然后就扬了场,丢得到处都是,最后还给小屋的门窗上贴了封条。
武桂兰吓坏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经见过这种阵势,心慌意乱,要哭不敢哭,想躲没处躲,一点主意没有,一点倚靠也没有!她抱紧了两个孩子,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却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那些眼光陌生、冷淡,充满敌意和鬼祟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娘儿仁一下子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动物,掉进了一个陷阱,陷阱上面站着一群食肉的动物,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不,动物界虽然也凶残,但同一种类的猛兽一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动物的本能迫使它们遵循相容相通的法则。而人类高级于动物,却随时随地地可以相互残杀。武桂兰的身子哆嗦着,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头埋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