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黑户(第4页)
起周耍赖:现在是我这个当大夫的有病,请求女病人救命!
没出息,你的病老发作,是一时半会儿能救得好的吗?孩子马上就要醒了,还有好多事要干呢!
全是屁话。
哎,你没听说过男人有两宝吗?老婆忠实的心和炕上柔软的枕。现在这两样我都有了,但你不能不让我享用……焦起周嘴里这样说着,左手却还是拿过温热的膏药给妻子贴好。尽管这段时间紧张受罪,焦心犯愁,一会儿吓个半死,一会儿累得双腿抽筋,却是他们结婚以来最甜美的一段日子。
武桂兰重新穿好上衣,转过身来看着丈夫,眼睛里透出灵透和慧黠:这会儿你的病好点儿了吗?可以谈正事了吧?
焦起周咧咧嘴龇龇牙:你的正事还不就是学医、学医、再学医嘛!
哎,这就对了,既然想学什么,就要真心去学,来假的不行。有些人干什么都不像,主要就是用心太假,假的始终换不来真的。武桂兰的口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自信,脸上也闪耀着一种内在的光彩。
对此,焦起周的内心是感到高兴的,可他在妻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安。有时也确实需要给她泼点冷水:你不要以为能背下几本医书,手里掌握着几个秘方就是医生,就能给人看病开药了。中医不同于西医,西医是治明摆着的病,看得见什么就治什么。中医是“黑匣子理论”,既治看得见的病,也治看不见的病。
武桂兰仍然笑意盈盈:我懂,西医偏重分析,务求有科学的质和数,以定性定量。中医最重视从整体的互相联系中把握病情,好医生要参照中医药理随症灵活化裁。《内经》里自始至终都贯穿着整体观念,尤其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与万物的密不可分……眼下我想跟你说点儿实的,通过这次救活了我,证实爷爷的秘方确有奇效,而且安全可靠。俗话说,单方治大病,海上方气死名医。将来我们要用它养家吃饭,人家要问咱用的是什么药?咱总不能对外人也叫它秘方吧?得给它起个名字。
起周赞同:这倒也是,还是你想得远。
桂兰问:自古来人们形容好医好药的话都有哪些?
起周说:那可多了,“神医”、“妙手回春”、“灵丹妙药”、
“救死扶伤”、“起死回生”……
桂兰嘴里嘟囔着:“回春”这两个字不错?但不跟“妙手”连起来就显得有点儿虚了,容易让人想到是春回大地。“灵丹”又太白了……哎,“回生”也挺好,正是爷爷的这个方子让我起死回生的嘛!
焦起周灵机一动:好啊,那就叫“回生灵”怎么样?武桂兰眼睛里闪出一道情不自禁的亮光,反复念叨着:
“回生灵”,“回生灵”,“回生灵”……好,就是它啦。我们的丸药叫“回生灵”,膏药叫“回生膏”!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早晨,三言两语就给将来注定会惊天动地的两种药确定了名字,比给自已的孩子起名还简单。然而,一种好药的诞生和维护,可比养个孩子复杂、艰难多了。也恰恰是这种被定名为“回生灵”的药,却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步步将他们俩送入死亡之途……
啊,孙良贵的老婆?你可清楚这两口子是什么样的人吗?焦起周知道妻子做梦都想给人看病,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性急。好医生能治病救人,庸医和愣头青大夫也能误人害人,稍有疏漏便是人命关天!焦起周嘀嘀咕咕的毛病又犯了,且不想掩饰自己的焦虑,一着急连嗓门都高了:你真的就这么急着要当大夫?
桂兰口气坚决:不急不行啊,别忘了咱可是矿上的“黑户”,吃粮要到黑市上买高价的,添衣服也要先买布票,再加上给安儿雇奶妈、买奶粉,哪儿不用钱?处处都紧紧巴巴、抠抠搜搜,不能光急你一个人,累你一个人……
你还想靠治病赚钱?这年月不是自找倒霉嘛!焦起周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桂兰剜了他一眼:人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嘛,看把你给吓的!我治病不收钱,但被我治好病的人不会都没有心吧?一个好大夫会让病人感到是恩人,是上帝,是天使,他们看见自己恩人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总会有人伸把手的。更主要的是我想给你争口气,我们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黑户”,在矿上低人一等,如果我是能给他们看病的大夫,看他们有城里户口的人还敢不敢小瞧我!
哎呀……起周急得直拨浪脑袋,医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即便你真有点儿本事都不行,要有行医执照!
桂兰笑了:行医执照有两种,一种是并不代表真正医术水平的一张纸片,那个是很好拿到的。真正难以得到的是患者诚心诚意发给你的执照,你能治好了病人,人家信服你,比任何上级部门发的行医执照都强。你说古代那些神医,比如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等,哪个不是这样取得执照的?
焦起周急忙立起眼眉直摆手:你跟外人可千万别打这样的比方,我们怎么能跟那些医圣相比?
武桂兰差点说出来,就是想跟医圣比又怎么样?有上进心还犯法吗?她身体如此柔弱,却又志在鸿鹄。她不同于城里的女人,生活在虚浮的优越感里,她来自农村,不得不活在现实中。生活本身也老在提醒她,现实点、现实点,别忘记自己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但她偏又喜欢幻想,因为幻想总是多姿多彩的,能保持幻想就是保持一份美丽、一份信心。
平时,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这种性格,正是这一点让他并不为娶了个农村媳妇而后悔,反而是这个农村媳妇给他们困苦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增加了情趣。而一旦桂兰想走出自己的家门,焦起周又有种莫名的不安。他说:你瞧不起那张纸片似的执照,可现在你没有那张纸片就没有处方权,就不能给人看病。
焦起周惊喜异常:你什么时候拿到的这个?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结婚前就拿到了,再往前说,从你跟我表白了感情,决定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就下决心要学医了。我不能老以一个你的病人的身份跟你过一辈子,自己也要成为医生,才真正是你的伴儿,你的助手。心里没有根儿怕你笑话,就一直没说。
起周问:现在心里有根儿了?
有点儿了。
这根儿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是对我祖父的秘方有了信心,就像手里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当大夫的都知道,吃药要投方,吃药投了方犹如一口汤。二是我读医书可读得够多了,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说,读书三年,无病不可医。我读医书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吧。
焦起周摇头,开始掰开揉碎地开导妻子:你不知道朱丹溪下面还有话吗?——行医三年,无一方可用。医者,意也方子要随着病症转。你要非想给人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刚一上手应该先给一些平头百姓小的溜儿地看看,担的风险小一些。你知道在矿上一个劳资科长是什么角色吗?那可是地道的实权派,掌握着全矿的人事工资大权,分配工作,调动工作,长工资,发奖金,都是他说了算。连“造反派”都恨他,却又拿他没办法。矿上人都知道他老婆是老病号了,早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太原、北京的大医院都去过了,几出几进我们矿医院,要什么药给开什么药,没有哪个大夫还能看她的病。前几天听说在准备后事,你上来先接一个这样的病人够多傻?她本来就是个快死的人了,可吃了你的药再死就算死在了你的手上,这干系我们可是脱不清啊!
丈夫说得在理,武桂兰还真没有想这么多,想这么深。但事已至此,没法打退堂鼓了。她陵睁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说:当官儿的老婆命值钱,平头百姓的命也不是儿戏,我自己使用了这么长时间的“回生灵”,对它还是有点儿把握的不一定准能治一个好一个,总也不至于把人给治死吧?你说呢?
桂兰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有点求助似的看着丈夫。
女人总归是女人,事到临头还是需要男人给当主心骨。她一不那么强横了,焦起周就表现出大丈夫的勇气和责任感。他笑着摸摸桂兰的脸颊:别担心,我来传授给你秘诀,一开始万不可霹雳交加用峻药,急于求成,冒险突进。要稳扎稳打,处处给自己留有余地,这就是用药要平和。纵使医不好,也可以原病退还,在病情恶化之前及早抽身。何况,你手里有灵药,我对“回生灵”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你只要再添上百分之十的小心,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百了!你只管给她看,我到医院打个晃儿就回来给你坐镇。反过来说,如果你一出手就能把孙科长老婆的病治好,那就叫一炮打响,往后谁还敢不喊你武大夫呢?